這位「語言世界的難民」,竟讓日本語和日本文學煥然一新!第165屆芥川獎得主:從台灣「逃到日本」的李琴峰

第165回芥川賞得主李琴峰及其得獎作品《彼岸花が咲く島》(暫譯「彼岸花盛開之島」)。

第165回芥川賞得主李琴峰及其得獎作品《彼岸花が咲く島》(暫譯「彼岸花盛開之島」)。

座落東京築地4丁目的「新喜樂」料亭,14日照例在一樓宣布了芥川賞名單,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年出現了歷來第二位「非以日語為母語」的得主—來自台灣的李琴峰(第一人是2008年得主、來自中國的楊逸)。李琴峰15歲在台灣就讀國中時才開始自學日語,十多年後竟抱回日本文壇新人作家的最高榮譽,這個筆名不但在日台媒體發燒,網友也在社群媒體紛紛讚歎:台灣人竟然拿到芥川獎,太厲害了!

在憑藉《彼岸花が咲く島》(暫譯「彼岸花盛開之島」)拿到第165回芥川賞之前,1989年生的李琴峰在2019年也曾以小說《倒數五秒月牙》入圍第161回芥川賞,不過那一屆她敗給了廣島出身的今村夏子,成為溫又柔之後,又一位在芥川賞前扼腕而歸的台籍作家。不過跟3歲移居日本的溫又柔不同,李琴峰15歲之前與日本並無淵源,直到15歲才開始自學日語,23歲才正式旅居日本,28歲才出版第一本日語小說。如今的李琴峰不過31歲,卻以外國人的身份得到芥川賞的肯定,站上日本文壇新人之巔。

(翻攝李琴峰官方網站)
(翻攝李琴峰官方網站)

自謂「實際學過日語後,便為日文之美所魅惑」的李琴峰,是從國中時期開始自學日文。不喜台灣填鴨與高壓教育的李琴峰,還故意跟宣揚反日教育的導師互別苗頭,在聯絡簿的英語造句功課旁附上日文句子,以為示威。李琴峰後來在台大雙修了中文與日文系,21歲在日本語言交換後,23歲起旅居日本,在早稻田拿到日語教育碩士,並且開始在日本會社任職,同時從事中日互譯的工作。

本名成謎的「李琴峰」

雖然用這個名字在日本文壇行走,但「李琴峰」其實只是一個筆名。如同《獨舞》中的趙迎梅選擇揮別過去,甚至放棄了自己原來的名字,李琴峰也決定隱姓埋名,不願對媒體透露真名。只知道「李」源自中國古典文學「詞中三李」(李白、李煜、李清照),「琴」則是來自她喜歡的日文漢字,「峰」則源自王國維〈浣溪沙〉的詞:「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磐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李琴峰官方網站的標題,便用上了其中一句「偶開天眼覷紅塵」。

(翻攝李琴峰官方網站)
(翻攝李琴峰官方網站)

李琴峰之所以選擇旅居日本,除了「愛上日語」之外,她也曾在文章中坦承當初是「從台灣逃出來的」。因為「十幾歲到二十前半那些年,我在臺灣承受過許多不同種類的暴力,度過許多與世界孤絕的黑暗夜晚,忍受毫無道理被強加於身的生之形式」。為了逃離這些不堪而來到日本的李琴峰寫道:「在那個時間點不偏不倚地把我接住的日本、以及日語,對現在的我而言仍是胸懷極為寬闊的存在。」

李琴峰的第一本日語小說《獨舞》書影。(翻攝日本亞馬遜)
李琴峰的第一本日語小說《獨舞》書影。(翻攝日本亞馬遜)

作為女同志的李琴峰,除了在日本繼續學習日語、在日本開始工作,也將這段少年時的慘綠經歷,寫進了她的第一部得獎作品《独り舞》(獨舞)裡。深受邱妙津及賴香吟影響的李琴峰,在小說處理了太陽花學運、憂鬱症、同性戀等素材,更創造了跟自己一樣出身彰化的女同志「趙迎梅」,同樣在台灣承受不住外界的暴力,選擇揮別過去、逃亡日本,並且在難以對抗「生之荒謬」的困境下,反覆掙扎於求死的念想之間。

現實世界的李琴峰也在《獨舞》後記中自承:「不可諱言,雖然我本身經驗與趙紀惠略有不同,但類似的苦痛、不安與自殺念想,曾籠罩了我的整個青春期乃至大學時期,至今仍偶爾在午夜夢迴折磨著我」、「主體的傷痛不是一句『時代已經進步』就能解決,無關乎文學史或同時代文學的潮流如何,《獨舞》之於我而言是,有傷痕,所以必須書寫,如此而已」。

27歲那年,李琴峰以日語小說《獨舞》獲選第60屆「群像新人文學獎優秀作」(該屆大獎從缺),與村上龍和村上春樹以同樣的獎項在日本文壇出道。《獨舞》除了是李琴峰少年苦痛的文字反芻,在日本文壇的出道之作,她更將這本小說視為自己「取得日本語籍」的關鍵。李琴峰曾在文章中指出,《獨舞》作為她第一本以日語書寫的小說,「本來寫小說這回事便有如走鋼索,而若使用的是第二語言,那鋼索更是脆弱如蛛絲。我知道自己一個不小心便可能墜落而摔得粉身碎骨,卻仍奮不顧身地用力一跳」。

李琴峰拿下群像新人文學賞的那期《群像》雜誌封面,《群像》為日本純文學5大雜誌之一。(翻攝網路)
李琴峰拿下群像新人文學賞的那期《群像》雜誌封面,《群像》為日本純文學5大雜誌之一。(翻攝網路)

李琴峰自謂「這恬不知恥的,對『拓展語言可能性』的嘗試」,如同她逃離台灣後被日本溫柔地接住,群像新人文學獎就像是「有人接住了我,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交給我一枝筆,溫柔地告訴我:沒事的,你就放心地待在這裡,放心地寫吧」。李琴峰將非母語人士稱作「語言世界的難民」,至於她在日本文壇拿到的第一個獎項,則是一次取得「日本語籍」(而非「日本國籍」)的肯定,也給了她繼續以日語書寫的勇氣。

非母語人士為何是「難民」?

「難民」一般是指因爲戰爭、政治因素、或者自然災害被迫離開原國籍領域,甚至不願或不能返回原籍國之人。台灣最近三十年當然沒有發生戰爭,也沒有大規模的自然災害。旅居日本的李琴峰以「難民」自居,固然與她年少時在台灣的過往不謀而合,但她在語言領域使用「難民」這個詞彙,說的卻正好不是這些個人的偶然遭遇。

李琴峰將「非母語人士」稱為「難民」,是因為「非母語人士」確實在原籍國(被迫)遷居的國家都不受待見。她曾說人只要離開「兒時所習得的第一語言的領域」,那麼這個人語言使用的正統性就不被承認。因為離開了家鄉,跟(還留在原地的)母語人士的語感便有可能大相徑庭。連母語的語感都消失了(或說不符合現況了),更不要提在非母語的居住地那種誠惶誠恐、隨時都要擔心自己「連話都不會說」的心情。

當逃往日本的李琴峰以「語言世界的難民」自居,除了可以看見一位文人對自我處境覺察的細膩心思,更可以瞭解她在拿下「群像新人文學新獎」時,為什麼會感到「安心」—因為獲得「日本語籍」(李琴峰語)讓她不再是一介「難民」。李琴峰當時在得獎的專欄中寫道,「取得國籍需要繳交厚得像電話簿般的申請資料,但取得語籍只消有對語言的愛,以及一支筆便可。國籍在國家滅亡之時便會消滅,但語籍卻直到疾病帶來遺忘,或是死亡造訪的那天為止,任誰也無法奪去」,她也因此認為自己已經握有一支「雙重語籍的筆」,立志要「彩繪出自己所看到的世界」。

曾入圍161回芥川賞的《倒數五秒月牙》書影。(翻攝日本亞馬遜)
曾入圍161回芥川賞的《倒數五秒月牙》書影。(翻攝日本亞馬遜)

在《獨舞》裡書寫了自己年少苦痛的李琴峰,在第二部日語作品《五つ数えれば三日月》(倒數五秒月牙)中不再只是痛苦而灰暗,而是將2018年與一名友人在東京重逢的經歷再次化為作品。雖然書中主角還是多少以自己為原型,將來自台灣、在日本工作的女同志林妤梅與研究所好友淺羽實櫻,在平成最後夏日的久別重逢、以及無法修成正果的虛幻戀情寫成小說。

這段女同志對其女性友人的單向戀情,最終以漢詩寫成情書,在離別的月台、即將發車的倒數五秒,仍在猶豫著該不該將這份愛慕傳遞出去。發行中文版的聯合文學總編輯周昭翡對中央社表示,李琴峰的書寫相當細膩動人,李琴峰則認為,這本書能夠獲得好評,「或許是成功捕捉了日本的夏季感。刨冰與煙火、柏油路的熱氣與汗水的淡香,還有不顧一切不斷往前狂奔的時間之流」。

在《彼岸花盛開之地》之前,李琴峰已出版4本日語小說。(翻攝李琴峰官方網站)
在《彼岸花盛開之地》之前,李琴峰已出版4本日語小說。(翻攝李琴峰官方網站)

除了在日商工作、繼續小說創作,李琴峰也在報端對性少數族群的困境持續書寫,剖析比對日台兩地同志所遭遇的處境與困難。2019年10月,李琴峰因為創作取材到訪沖繩以及與那國島,沖繩的高樓與器物讓她想起東京,但沖繩的自然生態卻又讓人有種置身台灣的錯覺。琉球王國和與那國島的背景與悲情歷史,成了李琴峰新作《彼岸花盛開之島》的養分,並且刊載於今年3月號的《文學界》,除了入圍三島由紀夫賞,也再次入圍芥川賞。

在今年3月號《文學界》雜誌問世的《彼岸花盛開之島》。
在今年3月號《文學界》雜誌問世的《彼岸花盛開之島》。

今年5月,三島由紀夫賞的5位評審委員最後僅有兩人把票投給李琴峰,她安慰自己「入圍就是肯定」,並且在自己的網站上辦起了「你寫書評我送簽名書」的促銷活動,希望在書店活動與簽書會都已取消的日本,能即將在6月上市的這本小說拉抬買氣。在《彼岸花盛開之島》出版的二十多天後,李琴峰這個筆名不再只是芥川賞的入圍者,而是新喜樂料亭公布的得獎者。身為9位評審之一的東大教授松浦壽輝(他也是123回的芥川賞得主)盛讚,這部作品讓「日本語和日本文學都煥然一新」。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語言難民」李琴峰「拓展語言可能性」的嘗試不過4年,竟得到了芥川賞的至高肯定。

14日當晚,李琴峰在帝國飯店的記者會首先表達了對協力者的感謝之意。她說自己接獲得獎通知時,人恰好在廁所裡,前後拒接了兩次才終於開始慌張。李琴峰說,小說確實一個人也能寫,但要讓讀者看到書籍、甚至拿到獎項,仍舊需要許多人的幫忙。除了工作人員、評選委員,她也感謝一直以來支持她的讀者們,今後他們也能得意地告訴別人「這本拿芥川獎之前我就看過了啦」。

「芥川獎」是日本文學最高獎項嗎?

簡單說,並不是。

芥川龍之介是大正時期的著名文豪,他的短篇小說也確實一絕,《竹林中》(藪の中)、《羅生門》、《蜘蛛之絲》(蜘蛛の糸)更在華文世界流傳甚廣。在擔任《每日新聞》記者時,芥川龍之介在中國遊歷採訪四個月,但返國後身心開始出現問題,6年後仰藥自殺時年僅35歲。芥川死後8年(1935年),日本文學家菊池寬(也是《文藝春秋》的創辦者)提議以當年2月去世的直木三十五(即直木賞)、1927年去世的芥川龍之介(即芥川賞)之名來創立文學新人獎,隨即付諸實行。

此後,《文藝春秋》每年(目前已改由「日本文學振興會」主辦)都會進行兩次直木賞與芥川賞的選拔,上半年度(前一年12月1日~當年5月31日公開發表的作品)在7月中旬舉行,下半年度(當年6月1日~11月30日之前公開發表的作品)在翌年1月中旬舉行,1935年至今僅在二戰時的1945至1948年一度中斷,不過「得主從缺」的情況也經常發生,可見其寧缺勿濫。

大正時期的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翻攝日本文學振興會官網)
大正時期的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芥川賞主要針對新進作家的純文學中短篇小說進行評選(直木賞則是針對大眾文學、或說娛樂文學),自然談不上是「日本最高文學獎項」。在上百位芥川賞得主中,為台灣讀者所熟知者包括井上靖、遠藤周作、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村上龍、又吉直樹等人,有趣的是,第一屆芥川賞的落選者可能比上述作家名氣更大,那就是以《人間失格》聞名於世的小說家太宰治。

後來成為日本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68年)的川端康成,在1935年擔任了首屆芥川賞的評委。不過川端康成對太宰治的私生活及其「無賴派」文風並不欣賞。太宰治從中學時期就非常喜歡芥川龍之介的文章,在入圍首屆芥川賞的候選人後,他對自己拿到以偶像芥川龍之介為名的獎項抱持無窮希望,甚至期盼以500日圓獎金(如今的獎金已是百萬日幣)解決他糜爛潦倒的生活困境。奈何最後太宰治仍名落孫山,氣得在文學雜誌寫公開信痛罵川端康成是「大惡黨」、「殺了你」,還語無倫次地寫道「我的內心感受到你對我扭曲而熾熱的強烈愛情」,造成一時騷亂。

當媒體問到松浦壽輝對其得獎作品的讚美之詞,李琴峰表示,她到目前為止的所有作品都在持續更新著日本文學,對此她也頗感自豪,並且強調不應將文學與政治截然二分。但對於「今後在日本文學中將扮演何種角色」的提問,李琴峰說「理解、整理語分類應該是評論者與學者的工作」,重要的還是將自己認為重要的問題意識寫進小說,寫出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

《彼岸花盛開之島》在講什麼?

作為李琴峰的第五本日語小說,《彼岸花盛開之島》描寫一名漂流到彼岸花盛開的島嶼海邊、失去記憶的少女宇實(umi)。宇實在陌生島嶼接觸島民的生活,島民雖然使用「日本(nihon)語」,但還有另外一支稱為「女語」的語言,只有一定年紀以上的女性才能學習。

由於女語的存在,這座島嶼僅有女性才能負擔傳承歷史的任務,並且擔任島嶼領導人(noro,暫譯祝女)。在這部小說中,大祝女(最高領導人)下令宇實要與同年齡的少女游娜(yona)一同成為祝女。與宇實、游娜同齡的男孩拓慈(tatsu),暗地偷偷學習女語,而且學得比游娜還好。拓慈不理解男性為何要被排除在外,宇實與游娜也私下承諾拓慈,倆人若當上祝女就要改變這個古老的規則。

李琴峰對中央社表示,《彼岸花盛開之島》是她首部架空作品,這個島嶼雖然是以與那國島等地作為原型,但事實上也是一座架空島嶼。她希望藉此將她所重視的主題整合起來,她也自認整合得不錯。李琴峰說,她在「彼岸花盛開之島」想寫的是對人類歷史的一種反思,幾千年來,透過男人視野與文字書寫的所謂的歷史,都是經過男性視點解釋過的東西,即使是相對性別較平等的現在,大家習以為常的一些思維、邏輯、科學知識乃至於政治體制、意識形態都是男人建構出來的。

於是她思考,有沒有可能幻想出一種跟當今政治體制等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由女性的邏輯、由女性司掌的世界。她希望跳脫歷史脈絡,試著摸索一種幻想的共同體。她嘗試書寫一個沖繩神話中位於海洋彼端的樂園,人們幻想海洋彼端是神仙居住的樂園。她將這樣的神話引用到小說中。書名裡的「彼岸花」則有兩重意思,它是不會讓人感覺疼痛的麻醉劑,同時也是在加工後變成毒品。譬喻這座島嶼有光明面,也有其陰影的一面,將男性排除在宗教、政治體制這一點就是陰影面。

李琴峰表示:「歷史不可能完美、人類所建構出的社會制度也不可能完美,包括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世界都不斷地在尋求改善或變革的契機,這座島嶼也走在變革的路上,雖然現在不那麼完美。」

在文學的嚴肅話題之外,李琴峰也被問到他喜歡的動漫作品,李琴峰說她從小是看《名偵探柯南》、《犬夜叉》、《庫洛魔法使》長大的。現在則是喜歡《進擊的巨人》、《魔法少女小圓》、《未聞花名》(あの日見た花の名前を僕達はまだ知らない)。也有記者要求她以小說中類似克里奧爾語(Creole)的混合語言發表感想,但李琴峰也笑著說「我沒辦法」。

對於自己拿到芥川賞,李琴峰表示,雖然文學確實是與自己的對話,但「沒得獎就是沒有讀者」,「我很高興我的作品通過這個獎項被廣大讀者接受」。對於能夠成為楊逸之後第二位母語非日語的得獎者,李琴峰也說她感到非常榮幸,楊逸也是她還不是作家時非常尊敬的對象。在中央社的專訪中,李琴峰直言「覺得自己獲獎是理所當然的」,並非她的作品比別人好,「而是我在自己的作品中放進全力,並且努力地把它寫好,把想寫的東西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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