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忠誠國民黨員的他,為何晚年孤身入住精神病院?揭台灣埋藏半世紀「外省兵」末路

國民黨政府理應照顧這些替國家賣命的外省兵,他卻因酒後幾句「反攻無望」開啟成為政治犯、街友、精神病人的流離生涯...(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國民黨政府理應照顧這些替國家賣命的外省兵,他卻因酒後幾句「反攻無望」開啟成為政治犯、街友、精神病人的流離生涯...(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這4、50年我跟外界親朋好友全部一刀兩斷,沒一個人來拜訪我、沒一個人知道我住在精神病院……我有個希望,就是這麼多前車之鑑別再重蹈覆徹,不管台灣哪個黨都一樣的……」

明明一家都是忠誠國民黨員、是軍中人才,為何他們受盡磨難超越50年?2019年臨床心理師彭聲傑轉調玉里療養院時,對名為「寧人」的長輩特別印象深刻──寧人總是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獨來獨往、談起政治卻特別熱衷,彭聲傑細查寧人病歷上的「入院原因」,竟是因為「反政府言論」、「態度傲慢」。

寧人在1946年從中國移居左營眷村、一家是忠誠國民黨員,政府理應照顧這些替國家賣命的外省兵,寧人卻因酒後幾句「反攻無望」開啟成為政治犯、街友、精神病人的流離生涯;同樣遭國民黨政府遺棄的生命還有老兵毛扶正,他因為哥哥介紹登上軍艦工作、卻莫名一覺醒來就捲入匪諜案,其名本為「扶持正義」之意,法官卻問他:「姓毛的扶正了,姓蔣的怎麼辦呢?」

這些外省軍眷面臨的政治迫害,課本不談、也沒有親友替他們記憶起種種人生苦難,但在案發後超越半世紀的當今,國家人權博物館以「政治受難者口述歷史」紀錄片全都記下了──不只記下苦難,也記下他們曾為自己人生拚搏的過程、對未來和平的盼望。

「以前不都傳聞的事,怎麼此刻就有個頭腦清楚的老先生在我面前、說他就是這人?」

寧人出生於1946年,經確診「精神分裂症」(今稱思覺失調症)後開始入住精神病院的人生、輾轉來到玉里療養院,雖然有著「精神病人」的身分,臨床心理師彭聲傑在2019年遇見寧人時,發現這長輩跟其他住民有點不一樣──彭聲傑過去曾聽聞玉里療養院收容不少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早期亦有各種打罵與管理不當傳聞,直到遇見寧人,過往那些僅是「聽聞」的事情,一瞬間被證實了。

「寧人開始跟我講這些故事時,我好像眼睛被打開,以前不都傳聞的事,怎麼此刻就有個頭腦清楚的老先生在我面前、說他就是這人?」回溯寧人病歷上的入院原因,說是有反政府言論、情緒激動、態度傲慢等,受現代醫學教育的彭聲傑也深覺離奇:「在現代,不可能有個精神病院因為你講反政府言論就把你放進來……」

(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入住精神病院以前,寧人當然也曾有過一段平穩的、看似不會出任何差錯的人生(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入住精神病院以前,寧人當然也曾有過一段平穩的、看似不會出任何差錯的人生。寧人的父親是海軍、全家隨國民黨軍隊在左營眷村生活、一家亦是忠貞國民黨員,但唯有寧人不一樣──他曾在幼時親眼目睹家裡被安檢、進入海軍第一造船廠的第一印象就是被保防拖走又巴頭,他從小不喜歡保防,儘管深知「一定要比老蔣還反共,不然沒辦法生存下去」,他也不想加入國民黨。

寧人從小對國民黨心存疙瘩,但成年以後還是去從軍了,「不從軍幹什麼,你是海軍眷屬,那時大學也難考。」入伍後,寧人考上陸軍官校步科深造、曾在反共演說拿到第一名、又在馬祖參與情報訓練班、人文情報專班第一期,舉凡各行各業知識、厚黑學、速觀速記速度速聽、蒐證都學了,連輔導都求他入國民黨,看似一切順利,但在寧人準備訂婚時,他人生第一次成了「罪犯」。

1969年,寧人的部隊從馬祖轉回台灣本島大甲,真的很久沒回台灣了、很多事要處理。當時寧人透過筆友方式結交未婚妻、希望可以請假去處理這門親事,儘管軍方對請假始終拖延,寧人還是去桃園大園埔心建國十村跟女方家庭談好了。

「本來問題都談好、我人也去旅社了,但喝著冰啤酒、沒事一身輕,我酒喝下去開始罵,罵反攻無望、反攻無望、蔣經國集團沒有前途……我講很多,結果可能被服務生通報了,憲兵就來抓我……」這是寧人人生的第一個重大轉折。

憲兵說寧人是逃兵、押回二十六師師部看守所、以《擅離職守罪》與《竊盜罪》判刑合併執行2年4個月,寧人被送往「力行總隊」(今彰濱工業區)一帶搬石頭做苦力,也因此染上更嚴重的酒癮:「那時不喝點酒不行、不喝沒力氣,水壺裡裝的是酒,也養成我遊民習慣……力行總隊非常不人道,哪有每天洗澡?每天都是全身無力躺了。」

1971年10月10日寧人遇大赦、回復自由之身,他在台北後火車站找遍各種工作、從世界豆漿大王到自助餐到西門町餐飲業人人佩服他能力好,看似可以重新在社會站穩腳步了,寧人卻因對生活的不滿染上酒癮、被移送到養和精神病院。

(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寧人的精神疾病狀況,圖為後續審判之精神鑑定檔案(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半年後出院,謀生更困難了,寧人酒越喝越放飛。某一日,寧人兩瓶米酒下肚後看見20多個台北工專學生人手一本《國父遺教》,他想想國民黨、想想自己遭受的待遇,一把火起來,忍不住大聲喊著反政府言論給這些小孩聽:「三民主義沒有禁止共產黨的存在,你們知道嗎?孫文建的中華民國是五色國旗啊,紅黃藍白黑、漢滿蒙回藏,孫文一開始建國是國共共治的……」

這一喊沒幾天,一台黑頭車來了,寧人知道自己又被舉報了、偵防也在10天內取得人證物證,於是,他的前科從「逃兵」又加了一筆「叛亂犯」。

「養護所歷史那麼久,現在我們應該把窗戶打開、讓陽光進來…」

雖然寧人後來被確診的病徵是思覺失調、會有幻聽幻想症狀,檔案已證實他的經歷並非虛構妄想,再從寧人對昔日被關押在景美看守所(今國家人權博物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敘述可知,一切都是真的──在景美看守所要在工廠燙衣服,吃飯打菜桶、小三輪車、白琺瑯藍邊餐盤等皆與對應文物一致,而在這樣高壓緊繃的地方,寧人生病了。

(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寧人因各種異常行為被押入獨居房,但監禁無法停下他耳裡的幻聽、越來越吵(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半夜突然耳朵裡有人講話了,三個人講話、吵死了,跟我難友聲音一樣,我就跑去他們牢房看,他們呼呼在睡覺……」寧人因各種異常行為被押入獨居房,但監禁無法停下他耳裡的幻聽、越來越吵,他不堪日復一日精神損耗,終於在獨居房崩潰了,寫下「槍斃蔣匪集團」、「槍斃桃園慈湖蔣癩頭的硬玻璃水晶棺材」等語。又變「叛亂」了。

寫在牆上的「槍斃蔣匪」等語讓寧人受盡嚴酷刑求,先是被打一百多個耳光、打到牙齒都掉了,接著被油漆刷上臉、臉上磨破的地方痛如燒灼,再被押在地上跳「脊椎舞」──儘管寧人如今受訪時都笑笑的、講到自己臉破皮被刷油漆時都還會笑著說好難受,任誰都知道那是常人難以忍受的酷刑。

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的是,特務很快就發現寧人有精神疾病,送台大醫院、台北療養院、仁愛醫院、三軍總醫院鑑定都成立,後被批准轉往玉里養護所,寧人還記得所長當天的「熱情」招呼:「你就寧人?你在這裡要乖乖的,不乖乖就有苦頭吃。」

很顯然,當年的玉里養護所無法治癒寧人的病,伙食難以下嚥、藥物根本無法緩解幻聽幻覺症狀,寧人曾痛苦地買刮鬍刀片割腕(他還記得是舒適牌的),結果是被抓去電療──護理長聲稱電療就會「電好」,但以現代醫學來看可想而知,寧人從來沒好過、只是白白受罪,刑滿4年出院後他幻聽症狀狀依然沒好,又再一次闖禍了。

1985年,寧人再一次因為罵政府被檢舉被捕,這次檢察官原本說寧人是連續重刑犯、要加重到有期徒刑12年,經查才發現寧人曾患精神疾病、送精神鑑定,最後判定為心神喪失之人,以《刑法》第19條第1項不罰。

雖然不用坐牢,這一次,寧人再也沒回到「外面」的世界。所有在台親屬都不願意與寧人見面、無處安置,他就被送到高雄遊民收容所,絕食三次都是因為被打,例如曾因拒食所長買的月餅被痛打、碰到記者採訪被警察痛打、又氣憤宣傳「共產主義就是三民主義」再被痛打。

寧人心想遊民收容所的生活實在不行、同意進入高雄良仁醫院,但如玉里醫院專科醫師樂哲麟所言,良仁有衛生環境、空間不良、傳染病等問題,寧人途中也一度脫逃、過著打零工的無家者生活,最後2007年良仁醫院歇業,寧人又被轉往玉里醫院長期收治,直至今日。

(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玉里養護所過去的「監護科」其實就是比照監獄戒護科,許多院民入院前曾因政治事件被逮捕、獄中發病再轉往玉里(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在樂哲麟看來,玉里養護所過去的「監護科」其實就是比照監獄戒護科、整個醫院管理也像監獄與部隊那套,確實不是單純的「醫院」,許多院民入院前曾因政治事件被逮捕、獄中發病再轉往玉里。玉里療養院的「病人」們來到此地前都有段經歷,但能否知曉他們被遺忘的人生歷史,樂哲麟提醒:「當你願意重視,他這些故事就會出來,當你不重視,他就會消失了……」

「養護所歷史那麼久,現在我們應該把窗戶打開、讓陽光進來。」臨床心理師彭聲傑說。如今寧人視玉里療養院為養老地、即便一身高齡疾病也自認過得算平穩順遂,他在病房裡寫書也把故事說出來,期望的是台灣未來別再重蹈覆轍這段壓迫的歷史。

「我想不通,究竟人生到這世上面,為什麼大家都不和和平平的…」

理應受到國民黨政府照顧、卻受盡磨難的外省長輩絕不只寧人一個,據統計,白色恐怖受難者屬外省籍者高達46%,而過往外省人口佔台灣人口比例僅10分之1,顯見其受害比例之高,1949年遭逮捕的毛扶正即是早期受害人之一。

毛扶正出生於1931年中國四川省簡陽縣(今簡陽市),此地依著沱江碼頭、生活富饒、家族長輩經商維生。1937年中日戰爭(又稱對日抗戰)結束、毛扶正在16歲,他決定跟著大哥毛卻非出去闖盪廣闊的中國領土,卻怎樣也沒想到,這一走,他一步步被軋進時代的巨輪。

大哥毛卻非就讀蔣系1933年培養海軍直系幹部之「電雷學校」、之後服役於上海,1947年毛扶正就轉學到大哥安家的上海,怎知,那時國共內戰開啟序幕了。1949年上海失守、共軍即將渡江的消息傳遍上海,毛扶正親眼目擊戰爭慘況,光是吃東西都有難度了,三餐幾乎都是部隊配給的黃豆:「天天買不到菜,我天天4點鐘起來去跟他們排隊買豬肉、老是賣到我前面就沒了……船上發薪水我也跟他們去數鈔票,那鈔票堆得像山,但法幣已經不值錢、好像一堆花生擺在地上……」

時局動亂、大哥又被調往廣州,毛扶正與大嫂因為船班與航程問題決定先轉往台灣、看看是否有機會回到廣州與大哥會合,但他們一走,上海就「丟掉了」,毛扶也在左營親見「四萬換一塊」的台灣慘況;後來毛扶正決定在原屬美國海軍LSM-1級中型坦克登陸艦之「美頌艦」工作、擔任電報翻譯人員,10月份美頌艦出勤到香港,他也知道那時發下來的薪水通通都是不能用的錢。

(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戰爭時局或許已經夠糟了,毛扶正卻怎樣也沒想到自己會在1949年10月19日被逮捕(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食物短缺、貨幣形同廢紙、每一天都不知道哪裡還要被共軍佔領,這樣的戰爭時局或許已經夠糟了,毛扶正卻怎樣也沒想到自己會在1949年10月19日被逮捕──據檔案,當時大哥毛卻非兩度上岸會面電雷學校的學弟楊滄活,遭慫恿把船艦交給共軍、楊滄活還給了兩面五星旗,此事遭軍士長查知後,軍士長夥同輪機長先發制人、一次逮捕毛卻非家人與親近毛卻非的官兵,毛扶正就這樣在睡夢中被逮捕了,美頌艦也開往了左營。

哥哥做了什麼,弟弟就一定是共犯嗎?特務就是理所當然地把毛扶正當共犯看待,把麻繩水煮後才綑在他身上、水乾掉以後會收到陷進肉裡,伙食跟居住環境當然也很差,兩個水盆白天喝水晚上當便尿盆、一天能吃的東西大概就是白飯燙綠豆芽,又因為雙手被綁著,一切還要靠鳳山招待所的獄友幫忙餵飯喝水、夜裡也痛到難以入眠。

1949年12月11日「美頌艦」案判決結果出爐,毛卻非遭判死刑,毛扶正則以「幫助將船艦交付叛徒」罪判刑5年、大嫂遭判無罪。審理期間毛扶正最忘不了的是,他的名字「毛扶正」本是「扶持正義」之意,法官卻問:「姓毛的扶正了,姓蔣的怎麼辦呢?」

5年刑期看似短了,毛扶正卻也因此經歷了在台北青島東路軍人監獄看著其他人被槍決的日常、感染皮膚病的日常、被送去綠島新生訓導處做苦工的日常,即便1954年10月18日理應刑滿出獄,毛扶正卻也因為暫時找不到親屬作保,被多關押了8個月──大哥被槍決、大嫂被遣送回中國,真的沒有任何親友可以給他作保了,最後還是在毛卻非當年電雷學校同學陳紹平作保下,毛扶正才終於獲釋。

毛扶正幸運的或許是回到台灣經一番波折後仍有了安穩工作到晚年、有了跟家人一起生活的晚年,但他仍忘不了在綠島親見難友肺病沒資源醫治而枉死的悲劇、大哥毛卻非被槍決卻不知道葬在哪的悲劇,1991年毛扶正終於回到中國重慶家鄉、拜訪大嫂等親族時也才知道,原來大家都過得很不好,親戚因為曾是「海外份子」被清算,家族裡被槍斃的人就高達3名以上:「我想不通,究竟人生到這世上面,為什麼大家都不和和平平的……」

(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究竟人生到這世上面,為什麼大家都不和和平平的…」(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

「回想當年的恨,再追究也沒有用,也不該把恨意轉移到別人身上、應該要好好地過生活……我們經歷了那樣的時代、無法改變社會,但社會在變,或許有一天那些人也會改變。」如今在林口安享晚年、也能在自家廚房做出熟悉四川口味料理的毛扶正如此說。毛扶正是時代的「倖存者」,他卻也始終沒忘記被葬身時代裡的大哥,哪怕當年大哥遺體被拿去做醫學解剖、被剁碎了,毛扶甑最終的期待是希望能知道最後到底去了哪,「總該有個結論,我能知道這結論,就是我心裡一個了解與最大的安慰……」

資料來源:國家人權博物館「政治受難者口述歷史|寧人毛扶正(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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