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選擇撕裂某些血淋淋的樣貌,某些人可能會因此跳腳,但如果做這些揭露可以讓社會變更好,你會去做嗎?」(資料照,柯承惠攝)
「大眾太認為性騷擾是件『正常』的事,常態到會讓人會有點麻痺、想說就給他摸一下啊,他嚴重性很高,我們卻對這事日益麻痺、好像有什麼反應就是大驚小怪,讓更多人不敢講出來──當你選擇撕裂某些血淋淋的樣貌,某些人可能會因此跳腳,但如果做這些揭露可以讓社會變更好,你會去做嗎?」
2023年6月份以前的陳汘瑈,20出頭、大學還未畢業,怎樣也沒想過,自己在臉書發的一篇「求救信」會引爆全台灣大規模#MeToo運動──談起一開始發文,她說根本沒想到「為更多人站出來」這麼遙遠的目標,一開始只是因為真的痛苦到一個階段:「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讓自己從『那天』解脫出來。」
她沒想到的是,當她決定不要「算了」,無數人接著挺身而起揭露自身經歷──從政治圈延燒到社運圈,再來是媒體界、演藝圈、藝文圈、學術教育圈,受害人都不想「算了」。
「就我自己生存經驗,幾乎沒有女性『不曾』被冒犯過、被性騷擾、甚至性侵……」陳汘瑈很清楚這血淋淋的事實。如今再一次接受《新新聞》獨家專訪揭露一路以來的心情,她最大的盼望仍是希望更多受害人能被「接住」。
幾乎「所有」女性都有遭逢性暴力的經驗,這事實或許聽起來駭人,但經歷2023年的#MeToo,或許不再有那麼多人會質疑這事實──當受害人者不分年紀、學經歷背景、性傾向、已婚未婚,一一站出來揭露痛苦的經歷、告訴你「我也是」,社會看似和平的表象一夕被撕開,原來受苦的人如此之多。
風暴的起點是前民進黨黨工陳汘瑈,她才20多歲,從小到大被冒犯的經驗不少,但這一次,她終於決定不忍了。
陳汘瑈是因為認同民進黨理念才加入黨工工作的,民進黨素來強調性別平等理念,她甚至是在過去的婦女部(今改制為性平部)工作,縱然過去受過一些性騷擾經驗,她相信此地至少是個「安全」的工作環境──直到2022年選戰期間,專案外部合作的導演H哥,在出外景時對她動手了。
H哥的行為當然滿噁心的,陳汘瑈時隔半年仍要整頓一下情緒才能說出細節,例如她請記者伸出手:「我可以碰妳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經同意後,她開始在手指節來回磨蹭,「就是我拿礦泉水給他的時候,他要接過去,都這樣……」頓時背部一陣寒意,何況是實際經歷過這些事的當事人。
在此之前,在廂型車上的各種撫摸、「要不要去廁所」等性暗示邀約,就如陳汘瑈於5月31日公開「求救信」所寫的過程,但最讓她感到難受的不只是身體被冒犯,而是各種恐懼感、羞恥感、甚至求救以後受到的二度傷害──性騷擾是對整個靈魂的掠奪。
又例如她當下的驚慌失措、腦子爆炸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她後來也可以理解,因為自己是職場菜鳥、H哥是業界有名氣的人,說出來肯定會擔心是否影響自己的工作與人際關係,性騷擾要說出口才那麼困難。又例如當下逃進廁所以後鎖門,她會自我懷疑:為什麼我要逃?是沉澱思考以後才會想到:
「說真的,我來不及鎖門的話他可能就進來了,我只能一個勁逃走……我當下覺得很可恥,後來才知道,沒有,適當逃跑不是可恥,自我保護選擇逃走也沒關係,我要尊重我當下的這份恐懼。」
她甚至已經夠勇敢了,儘管當下很猶豫要不要申訴、主管是不是真的能幫到她,事發當天是周五晚上,她當天就在捷運上顫抖地打電話跟同事求救、在同事支持下決定下個工作日(周一)就一起去跟主管講。畢竟委外廠商對自己職員做了這麼過份的事,主管有義務知道,她也相信時任民進黨婦女部主任許嘉恬會好好處理,雖然,結果令人失望──
「講了之後,主管所有的反應都不在我們預期內,我的同事也相當傻眼……我已經跟她講過一次事發過程,她還是會問:你們在車上幹嘛?他用哪一隻手摸妳?摸哪邊?摸幾次?怎麼摸?她會希望我用拆解動作去講,但當下我的狀態,該怎麼跟她不斷重複這些事?」
信任的主管質疑她當下為什麼不跳車(明明當時人在高速公路上)、為什麼不大喊(明明就知道一個職場菜鳥與名導演權力不對等)、語氣稀鬆平常地建議她午休可以跟同事去華山大草原練習大叫、「我忘了妳還太年輕」,陳汘瑈是真的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可以坦然說出對主管的抗議──
「雖然我那時還是大三學生,我很失望、想說『大人』都是這樣嗎?但主管態度又是那麼稀鬆平常,我也曾經自我懷疑是否『大驚小怪』、我是否該跟『大人』一樣圓融──但這真的不是年齡問題,絕對不是因為我太年輕,這種事情發生在任何年紀都不合理吧?」
那段日子的陳汘瑈,即便跟主管反應自己被性騷擾以後身心狀態不佳,依然被留在原本專案上、一周後才換人,她太害怕再碰到H哥、再發生類似狀況,甚至傳訊息跟H哥道歉:「不好意思讓你誤會,是我沒跟你把界線劃清楚。」
哪怕做錯事情的不是她,是H哥與一掌拍掉受害人求助的主管。
性暴力的議題,從不只受害人身體被侵犯,而是長遠的社會信任破壞、不知道可以相信誰。陳汘瑈被破壞的第一個社會信任,就是被信任的主管如此對待──雖然她不至於懷疑所有民進黨同事都一樣,但當下真的會自我懷疑:「是我剛出社會,活該遇到這種事嗎?你們大人都這麼骯髒嗎?」
「傷害最大的,真的都是『二度傷害』,真的。」
第二個破壞的信任,是有成就的人未必私德也是如此,「我會開始想,當我面對這種有才華、權勢比我高的人,我是不是要更小心、不要靠近他不要相信他?」有名望的導演隨意騷擾人、理應最明白性平意識的主管如此對待受害人,陳汘瑈看見了社會的裂縫。
「或許社會的裂縫一直都在,所以有些人才會把自己『社會化』成那個樣子,我也想過,難道大人都那樣嗎?我會不會慢慢成為自己不想成為的大人?」
但這之間,也有人選擇不要成為那樣的大人。例如一直支持陳汘瑈的同事,還有當時一樣在民進黨工作的律師李晏榕(現職性平部主任)──當理應照顧下屬的「大人」選擇二度傷害陳汘瑈時,是李晏榕從黨內聽聞性騷擾事件後主動來溝通、提出許嘉恬行為有違法疑慮、也尊重陳汘瑈5月31日要在臉書公開揭露一事,並在記者會呼籲不要人肉搜索被害人、不要有不必要的揣測:「李晏榕從來都不是我的主管,但她比過去我接觸的任何人,都還像我的主管……」
陳汘瑈得到了來自民進黨黨主席賴清德的道歉、承諾要改善黨內性平機制,她的傷口有機會「翻頁」了,但其他人呢?這是讓她始終掛心的一個問題──自己發出的一封「求救信」引爆2023年台灣的大規模MeToo,這種發展當然是她始料未及,但也樂見其成。
「MeToo是必須一群人站在一起,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他很容易被消音掉,站出來容易面對太多人檢視,後續代價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的──最常面對的質疑可能就是,你有證據嗎?這是真的嗎?我認識的他不是這種人啊?之類的,甚至可能被貼標籤說這女生瘋了、話都說不清楚、誣賴人,一兩個人說話就是會有這些壓力,一群人說出來相對有機會讓很多人意識到這是個『集體社會問題』,真的要有一群人發聲,我到現在也絕不後悔我起了這個頭……」
性暴力確實是一直以來的「集體社會問題」,陳汘瑈雖然才20多歲,她也知道:「就我自己生存經驗,幾乎沒有女性『不曾』被冒犯過、被性騷擾、甚至性侵……為什麼有些人要靠『幸運』才能避免這些?這不是不該發生的事嗎?為什麼要說『我很幸運才不會被性騷擾』,難道被害人都是運氣不好嗎?」
至於性暴力事件常被外界質疑「證據」不足,這在陳汘瑈看來更難以理解了,性騷擾的發生是那樣猝不及防、可能遞個水或是搭個車就被摸,「為什麼我身為一個人要時時刻刻提防『我會被怎樣』呢?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自然而然知道該有的人際界線與尊重?我真的覺得(受害人)沒必要活得那麼辛苦,這不是每個人都該知道的事嗎?」
要說揭露性暴力事件會「破壞」加害人的家庭,就更荒謬了──陳汘瑈確實被質疑過,H哥有家庭、小孩還未成年,說出來不是影響他家庭嗎?是如今她才能堅定地說:「當他對我做出逾矩的行為,他就已經背叛他的家庭了。」
這社會上有太多被害人因為前述各種因素而吞忍委屈,2023年#MeToo爆發的意義,就是讓被害人們站在一起,擁有對抗的勇氣,陳汘瑈知道,這不是要不要告加害人的問題,而是說出來才有機會好好地走下去,這一切揭露是對過去的梳理──無論要提告、不提告,首先,必須讓自己的人生可以繼續走下去。
「讓更多人在意些事、讓更多人有勇氣講出來,這確實是我原本希望自己說出口以後,會發生的事。」
惡意總是來得那麼快,有些女性甚至會自我懷疑「是不是我讓人誤會了」,陳汘瑈在驚恐當下也確實傳過訊息跟H哥說「不好意思是我讓你誤會」,但經過2023年的#MeToo爆發,或許已經很多人可以理解陳汘瑈所言:「有時候一個人要傷害你,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來得很快,這不是受害人的問題。」
揭開社會會最血淋淋的一面必然引起震盪,陳汘瑈坦白說,6月份「被爆出來」的加害人也有她認識的人,當然也會有共同朋友質疑說某個特定的加害人平常人很好、他怎麼可能對女生做這種事等,陳汘瑈也提醒:「可能是,有些人在你的故事裡不是壞人而已,他可能真的對他身邊ABCDE都很好、但就對F不好,你也不能否認他對F做過的事……」
這一連串發聲不僅讓社會看見性騷擾的普遍性、不再對此麻痺,在陳汘瑈看來,加害人也必須面對自己對他人造成的傷害──儘管傷害已經造成,加害人依然必須在已經彌補不了的時刻去好好處理這事,並且修正自己、未來不要再去冒犯其他人,「就像我說的,那條裂縫存在了,我們要想想有什麼方法可以讓裂縫補起來。」
「最基礎的,人跟人之間的尊重、界線要抓好吧,不管你是任何人……原本可能大家對性騷擾都習慣了、麻痺了,雖然到處都有性騷擾,但性騷擾不會是『新聞』、不要『大驚小怪』就不會是新聞,但經過這次,人們會看到哪些手法可能會造成他人的傷害,那就修正自己的表現吧,不要再把別人當成你滿足慾望的工具。這對受害人來說是個成長的機會,對加害人也是。」
對於受害人,陳汘瑈雖然也無法直接說一定要怎麼做,但她仍希望:「一定要好好尊重自己的感受,不然你自己會把自己殺掉、不知不覺就損耗很多。」
陳汘瑈當然也曾萬般猶豫過要不要說出口,例如說出口一定會被質疑是不是要影響選舉、會不會被貼標籤當成其他政黨的側翼,但也幸好,當民進黨黨主席賴清德出面定錨「沒有大局為重」,讓她更坦然面對自己情緒了。
例如選舉,事實上台灣幾乎每年都有選舉,陳汘瑈已經忍耐過一次了,那是2022年縣市長選舉期間,但隔年又要開始總統選戰了,如果要因為選舉而不能說,那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說?又例如,不正是因為選舉到了,隨著當年的加害人浮上檯面,才會因此再度被刺激到、很想說出口指正過去錯誤嗎?
當陳汘瑈看見當時民進黨婦女部主任許嘉恬升職副秘書長、看見這個人將位居民進黨高位,她當然會焦慮,這個人接下來會怎麼對待黨內其他性平事件受害人?何況陳汘瑈不是唯一一個受到許嘉恬二次傷害的黨工,所以她才會冒著風險說出口,只希望自己的經歷可以避免當初的職場繼續犯錯──
「真正會傷害政黨形象的,並不是我被性騷擾的事件本身,而是(程序處理上的)二次傷害……我觀察到的民進黨,他們已經成熟到有能力去面對這些問題了,而且這些問題也不會只發生在單一職場、單一圈子,這是很常態性的問題,這些東西不該被麻痺、不該被當成『正常』的事情。」
性暴力在任何地方都會發生,當其發生,能維護「組織形象」的作法絕非掩蓋醜聞,而是誠實面對、妥善處理。儘管陳汘瑈也知道「安全的社會」不可能一天之內就達成、歷時一個多月的MeToo也影響有限,至少,一次次的經驗揭露都是讓社會學習──
「如果今天我不是民進黨黨工、我是其他公司的職員,或許我就被『消音』了……今天民進黨處理了、接住我了,我們都往前走了,那其他受害人呢?我得到了我要的道歉、我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我也想要讓別人(各種性暴力受害人)都有這機會。」
甚至連察覺受害也是一個課題。陳汘瑈自我揭露後,就有網友陸續來訊表示,原來自己當初受到的不舒服是性騷擾,是真的壓在內心很久很久、看到他人經歷以後才能確信那是性騷擾。
這段路會很長,從覺察、求助、處理自己的傷口,但誠如陳汘瑈引述電視劇《人選之人》台詞「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2023年MeToo爆發,很多事情,都不會就這麼「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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