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賤價出售的「池上米」,為何成為台灣第一?80歲不識字農民拿筆學習,締造不輸日本傳奇

一群70、80歲的農民開始拿起筆學習一輩子不認識的「有機」、不識字的就用台語或客家語考試、白天工作晚上唸書,「雖然我們是種田的,但我們要走路有風!」(《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一群70、80歲的農民開始拿起筆學習一輩子不認識的「有機」、不識字的就用台語或客家語考試、白天工作晚上唸書,「雖然我們是種田的,但我們要走路有風!」(《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爸媽那一代說要靠做田過生活不容易,稻子還沒收割完,錢已借光了、沒辦法生活,我覺得怎麼一群農民、占池上60%的人,要背負那麼多的苦情……但還是要先做,不能等到消費者願意買了才做,我告訴他們,雖然我們是種田的,但我們要走路有風!

如今「池上米」或許堪稱台灣第一品牌、讓台灣人再也不必去買昂貴進口日本米,但事實上,2、30年前的「池上米」曾是連池上農民都不敢貼牌的羞恥──那年頭貼牌「池上米」的米袋往往是遍地仿冒與來路不明,真正的池上米即便有「保證價格」也是形同賤價出售、逼迫農民要借錢生活。

然而從1994年開始,一切開始不一樣了──一群70、80歲的農民開始拿起筆學習一輩子不認識的「有機」、不識字的就用台語或客家語考試、白天工作晚上唸書,終於讓池上米在2003年取得產地認證標章、農民輪流拿冠軍,甚至整個池上米的年產值爆增破億元。這一切推手正是輾米廠第三代的梁正賢,即便連續8年累積虧損超過3000萬元也要投資下去,堅持讓「池上米」成為台灣第一。

池上米的成功當然不是因為花東比西部適合種米、不是因為池上土壤水質得天獨厚、不是天生開了外掛,而是一群池上人不願放棄下締造的奇蹟,這一切也被於導演蕭菊貞之紀錄片《稻浪上的夢想家》,見證了台灣人的夢。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一群70、80歲的農民開始拿起筆學習「有機」、不識字的就用台語或客家語考試,讓池上米在2003年取得產地認證標章、農民輪流拿冠軍(《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再怎麼樣都不能讓農民折損,輸贏這種事,要自己有點肩膀」

「不把這些留下來,以後年輕人怎麼會知道?人們只會知道池上很棒,但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這是導演蕭菊貞起心動念拍攝池上故事的契機。曾擔任記者、如今在清華大學教書、也曾連續兩年得過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蕭菊貞於6年前開始拍攝台灣南迴鐵路的故事、屢次造訪台東與屏東,這時在池上「建興米廠」的老朋友梁正賢就問了:怎麼拍別人沒拍我們?

池上確實已經很多人拍過了、台灣人都知道池上好,蕭菊貞還記得梁太太曾在醫院聽觀光客說要買池上米回去、被旁人嗆「都是靠廣告的」,梁太太聽了很生氣:「什麼靠廣告?我們很用心。」而造訪池上才知道,成功並非偶然、不是靠打廣告就會有台灣第一品牌,池上米的發光,是輾米廠第三代梁正賢一年虧3–400萬、連虧8年、和一群老農民奮戰近10年才終於釀出的成果。

池上改變的關鍵人物梁正賢自小在祖傳輾米廠長大、似乎算是個「富三代」,事實上梁正賢也曾經幾乎沒有童年,小時候放學到家書包一放就要幫忙扛米袋,放假比沒放假還要累、手磨到起水泡連拿筆寫功課都有困難,梁正賢的弟弟就說:「他覺得沒童年,我們覺得沒童年是正常的。」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小時候放學到家書包一放就要幫忙扛米袋,放假比沒放假還要累:「他覺得沒童年,我們覺得沒童年是正常的(《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但梁正賢也知道,永遠都有人比他更辛苦,最辛苦的當然還是農民。5月《稻浪上的夢想家》校園首映在政大,梁正賢說,家族米廠是在1935年開始營運的,過去雖有「公糧」制度保證收購價格、聽起來好像很有保障,「其實沒有,那是農民結價的最高價……過去60年來,真的,農家人很慘。」

稻米半年才收成一次,梁正賢知道爸媽那一代要靠做田過生活很不容易,稻子沒收割完就先把錢借光了、沒辦法生活,甚至池上米曾經是相當賤價的,全台灣出產的米袋都可以貼池上米、就池上農民不敢貼、就怕被當仿冒品,價格當然不可能高。於是梁正賢從小就在想:「我覺得怎麼一群農民、占池上60%的人,要背負那麼多的苦情……」

就讀於機械系的梁正賢在接班一刻時就決定了,要接廠長就是要出國考察、不是整天扛米包,一定要做出池上的特色,這是必須回饋給農民的:「我也不懂為什麼某些米廠那麼吝嗇,過去農民照顧你60年,你怎麼沒想過要還人家60年?」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就讀於機械系的梁正賢在接班一刻時就決定了,要接廠長就是要出國考察、不是整天扛米包,一定要做出池上的特色,這是必須回饋給農民的(《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那時台灣根本沒太多「有機」的觀念,梁正賢是偶然在農委會《鄉間小路》雜誌上看到的、上面說有機栽培可以改善米的品質,「我就想,種了會改善啊,就那樣,沒想清楚就跳下去了……」梁正賢決心要把池上米都變成有機米,遠赴日本學習「MOA自然農法」、也企圖要提出產地證明標準申請,他從1994年開始投下去,一開始都是孤軍奮戰的。

「剛開始面積不大、3公頃左右而已,用我自己的水稻田──先提醒一下喔,可能有些『有志青年』聽完以後想去改造家鄉,不好意思,我都用我自己的田試,至少兩年四期、紀錄以後再讓農民碰。再怎麼樣都不能讓農民折損,輸贏這種事,要自己有點肩膀。」梁正賢笑。

有機並不是有技術就好,一開始因為土壤尚未完全改善、不夠精準了解改善土壤程序,種稻米是高成本低品質,早在第一個加入的農民「班長」蕭煥通加入前,梁正賢前8年每年虧損300到400多萬元、算算就快3000萬元。然而,在2000年台灣加入WTO風聲起來、人人開始擔憂自由貿易會讓穀價下跌時、2003年SARS疫情讓大眾開始注重有機健康食品後,池上轉型的機會終於來了。

70歲仍要考試、拿筆比拿鋤頭重 池上高齡長輩卻打造奇蹟「冠軍團隊」

人們以為追夢是年輕人在做的事,事實上,池上改變的關鍵也包括「高齡」的力量──無論是米廠主人的老母親、70歲跟80歲的老農民,都一起撐起了家鄉的巨變。

第一個起身改變的是建興米廠的二代老闆娘、梁正賢的母親林然,即便孩子去做什麼日本的沒人聽過的有機農法、一年就賠400萬元、大家都笑她怎麼讓孩子花這麼多錢,她依然不曾反對:「我沒反對他,他才敢冒著頭一直走……沒關係,『願意做』贏過『不做』。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即使孩子去做什麼日本的沒人聽過的有機農法、一年就賠400萬元、大家都笑她怎麼讓孩子花這麼多錢,她依然不曾反對(《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梁母當然不可能對虧損完全無感,看著家裡稻米收割價高、賣不出去當然會緊張,梁正賢的妻子徐月鑾就說,婆婆就是家裡的「財務部長」、有無虧損都是婆婆在照看的,「但,她說一句話我很感動,說我兒子不菸不酒沒賭沒嫖,他要做什麼就讓他去做!」在梁家人看來,母親真的是池上改革成功的最關鍵人物。

另一群動身改變池上的高齡者,就是明明一輩子不懂有機農法、甚至可能不識字,卻依然願意在60到80歲高齡時重新學習、一起努力的老農民們。被稱為「班長」的蕭煥通是第一個加入有機種植行列的,他笑,梁正賢一開始做的時候根本沒人理、他居然就把肥料直接送來了,那肥料一公斤要2100元,「我開始做差不多六分地而已,第一期肥料錢多少你知道嗎?我六分地花6萬元!」

「我會做都是因為他(梁正賢)來推廣的啦。」那也可以不要理他啊?蕭煥通聽了又笑:「我們農家貪好價啦。」

嘴巴上是這樣講,蕭煥通在「作業簿」是做得最認真的,從插秧、整地、施肥過程都逐日細細紀錄以符合ISO認證有機,也在2005年第一屆全國有機米評鑑冠軍──這是池上的第一個「全國第一」,但不會是最後一個。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梁正賢想要的並不是培育出一個特定的「冠軍米英雄」、而是一整個可以複製經驗的冠軍團隊(《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池上米在2003年取得產地認證、經歷各種波折後2005年鄉公所終於發出正式的認證標章,池上米成為一個品牌了。這過程裡,梁正賢想要的並不是培育出一個特定的「冠軍米英雄」、而是一整個可以複製經驗的冠軍團隊,自然需要嚴謹培訓──梁正賢與農民以「契作」方式合作、固定價格收購,這過程也給農民們嚴謹上課,不只要讀書、考試、還要學會驗農藥殘留。

「農民們哇哇叫,說我70歲、80歲還要考試,有些還說不識字啊!我說不管,不識字的話就唸台語、客家語,我找志工跟你講──他們會拿大支鋤頭不會拿小支的(筆),但他們還是一樣,白天工作、晚上讀書。」梁正賢知道,長輩們嘴巴上抱怨歸抱怨、說拿筆比拿鋤頭重,但他們比誰都還要認真學習。

梁正賢最驕傲的就是,經過這些訓練後農民可以將所有種植都有土壤改善詳細紀錄、微氣候條件都能控制,整個池上就會都是冠軍米團隊,鄉內評比後推人出去比全國、連拿13次冠軍,全鄉的稻穀價格也因此抬升:「所有狀態我們都可以控制,控制到所有池上香米栽培技術上很穩健,自然而然你才會占有一席之地……」

改革的結局是,池上成為全台灣最大有機米專區,穀價已遠超越保證收購價、一年產值多出1億480萬元,農民也就此擺脫悲情:「農民的笑容在池上通常很有尊嚴,尊嚴就來自收入穩定。」種稻這回事再也不是「不讀書去種田」、不是負債跟借錢、不是悲情,而是一份值得驕傲的工作、一整個「冠軍」團隊。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種稻這回事再也不是「不讀書去種田」、不是負債跟借錢、不是悲情,而是一份值得驕傲的工作、一整個「冠軍」團隊(《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以前就在想『一定不要回來種田』、在外面闖了很久,但後來池上米價格上來……拜梁老闆眼光所賜,農民收益真的差別很大,隔壁都羨慕我們、一甲就差兩三萬元了!」農民官聲燐如此說。

「如果沒有人來觸動這些,稻子還是稻子啊…」

農民尊嚴的第一步是收入穩定,但梁正賢不滿足於此。旗美社區大學校長張正揚曾聽梁正賢聊到「池上好像沒有文化發展」,一開始他以為這只是讀書人的一點感嘆,沒想到後來池上更進一步改變了。梁正賢說,日本的MOA並不是單純教怎麼種田而已,實際上有三個概念,藝術生活、淨化療法、自然農耕,當2008年推廣在地文化之「台灣好基金會」造訪池上,梁正賢就知道機會來了。

「我認為我們產業溫飽後要有藝文的活動進來,也剛好因為這樣,有了池上秋收藝術節。」池上國小退休教師、池潭流源協會創辦人賴永松如此說。

第一個走入池上的藝術家是「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在第一屆池上秋收藝術節帶領舞團於稻田之間起舞表演,那感受是相當特殊的──舞者在編舞過程就參與農務、進行割稻體驗,演出當天更是感受到土地的力量:「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跟大自然一起,風吹著你的皮膚、汗流下來、風把汗凍在你的皮膚上,一轉身也看到雲在走、稻子刷刷地響,你會覺得你跟大家整個事情是合在一起的……這事情非常驚人,所有舞者都非常期待到池上演出。」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農夫出門本來都低頭看著稻子、只關心稻子如何跟水,不會看到自己稻田多美……但林懷民老師進來就會讓大家發現,稻子的舞動不一樣。」(《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雲門舞集在池上演出不僅成為了舞者的全新體驗,也改變了農民原本眼裡的那片田。例如農民葉雲忠、盧美錡夫婦,曾見梁正賢播放雲門舞集在田裡練習的影片,葉雲忠驚訝問說池上有那麼漂亮的地方嗎,結果答案是:「有啊,這就你家的田啊!」

「農夫出門本來都低頭看著稻子、只關心稻子如何跟水,不會看到自己稻田多美……如果沒有人來觸動這些,稻子還是稻子啊,但林懷民老師進來就會讓大家發現,稻子的舞動不一樣。」農民張天助驕傲地說。

這些事情都不是藝文界菁英跑到池上就能促成的,而是一整個鄉里的團結互助──例如雲門舞集表演,農民紛紛配合讓土乾一點、計算好出現黃金稻浪、不提早收割,池上國中退休校護陳秋菊則運用人脈徵集秋收藝術節志工,從一開始20、30人累積到家長都會主動詢問可以參加嗎,又例如當藝術家蔣勳展開池上駐村計畫時,農民帶著他親自去田裡一步步走。

於是,從2009年第一次秋收藝術節、2013雲門舞集參與演出、池上國中開始進行志工培訓,整個池上都變了,當孩子們對自己生長的地方有自信而驕傲、連帶成績也進步,池上國中老師詹永名說:「讀書哪只是考試?你氣質跟談吐的改變,老師跟家長都看得出來有不一樣……你該說一個秋收藝術節就讓學生成績變好嗎?或許是,但對學生來說就是我做的事情融合我的養分、我有自信,做出來的就不一樣。」

「一開始真的只是為了(服務學習)時數,後來越來越喜歡。」「從九年級做到畢業,就是因為喜歡來這邊。」池上國中擔任藝術節志工的孩子們如此說,而從2013年後,每一年雲門舞集都會到池上演出,吸引無數日本、韓國、美國、香港的遊客來看。

(《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我可以更好』──當這變成一個自發性的事,我覺得是很棒的、很被感動的。」(《稻浪上的夢想家》提供)

想起拍攝那時看到志工孩子們在藝術節的表現,《稻浪上的夢想家》導演蕭菊貞都會感動,就算是在彩排,要舉排要走位時孩子們永遠都是腰背挺直的──田裡風大、連手持攝影機的專業紀錄片導演都會覺得被影響,孩子們卻依然腰背挺直認真地籌備,這就是蕭菊貞最被感動的地方:「『我可以更好』──當這變成一個自發性的事,我覺得是很棒的、很被感動的。」

池上的故事證明農民不只苦情、農家的小孩也抬頭挺胸地愛著自己的家鄉,而這一切都不是偶然,是一整個村莊的力量。

了解更多池上與農民故事、紀錄片放映時間,請參考《稻浪上的夢想家》臉書粉絲專頁(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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