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認識的時候他85歲、做口述訪談的時候他90歲、一步步到最後……我常常在想,人居然可以活得這麼老、還可以繼續老下去,他真的用盡一切肉體與精神去實現他要的理想──我們無法評價史明『成功』還是『失敗』,但這是一種昇華、超越與典範……」
2019年9月20日深夜11時9分,高齡103歲的「台獨革命家」史明(原名施朝暉)病逝於台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他從20多歲開始致力於台灣獨立運動、75歲回到台灣,往後近30年依然以年邁之軀奔走宣講、直到生命最後一刻,而在史明過世4年後的如今,隨著他在日本曾經的基地「新珍味」故居經整理重新曝光於大眾面前、政大特藏完整史料「史明文庫」上線,也揭露更多不為人知的史明。
在史明身邊進行口述歷史採訪近20年、如今身為史明文物館館長的藍士博,當他重返史明生活40多年的池袋新珍味餐館時,最震撼的是史明就算靠包餃子在日本共計賺取9億1200萬元收入,也依然棲身於燠熱狹窄的新珍味餐館4樓寫作,就連塌塌米破了都捨不得換、鋪上的草蓆陳舊到早已與環境融為一體。
「歐吉桑(史明暱稱)這輩子為了台灣的事花多少錢,這裡是他房間耶!這個人有9億的錢從他身邊經過,結果連榻榻米破了都覺得不需要換……」藍士博嘆,史明的一生確實為台灣留下最重要的歷史見證,「他是過去台灣百年來罕見的特殊人物。」
百歲生日這種事理應是眾人慶賀,然而2017年10月份,史明在民間團體舉行的百歲生日會記者會上,以不仔細聽就會漏掉的沙啞聲線,沉痛地說自己對不起台灣年輕人:「我感覺我一生可以說,最大的遺憾是100年都在努力,但每每碰到學生跟年輕人我都跟他們抱歉,為什麼台灣獨立都沒什麼成功……」
真正認識史明的人,會知道這句「抱歉」有多沉重,那是他一輩子的遺憾。
史明開始慢慢廣為台灣人所知,或許是1993年以「最後一個黑名單」身份返回台灣後──在「台灣獨立」觀念罕見的年代,他就開著宣傳車跑遍大街小巷、開地下電台,也跑遍各大抗爭場合,包括2005年抗議中國通過《反分裂國家法》、抗議連戰赴中國、2014年多次前往立法院聲援三一八運動等,2016年11月份在總統蔡英文邀請下獲聘為總統府資政。
而11月10日,政大「海外台灣左派再發見」論壇上,多年進行口述歷史採訪的史明文物館館長藍士博提醒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點,1993──史明1918年出生於日治時期的台灣、1962年在日本首度完成《台灣人四百年史》著作、1993年再次回到台灣的時候已經75歲了,後來人們認識史明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他75歲以後做的事。
「我自己60歲就想退休了,但歐吉桑75歲以後還做了這麼這麼多的事,用他之後無限的自我反省,給大家很多啟示與啟發……」藍士博說。
史明當然不是一出生就走上台灣獨立之路,他也曾年輕過、探索過。藍士博於政大達賢圖書館「史明特展」導覽提及,史明原名林朝暉、過繼舅舅後改姓施,母親出身台灣傳統地主大家族、父親則是與台灣文化協會淵源極深的留日青年,史明也讀過父親從日本帶回的政治與文化刊物。
高中畢業那時,史明不想依家人期待學醫、擅自報考早稻田想逃學,他身上只帶著一卡空皮箱與阿媽(外祖母)給的25元逃到基隆港──這段藍士博笑,所有孫子都會跟阿媽A錢,當史明不幸被親戚逮到、爸媽盛怒的時候,支持他去日本的也是阿媽,說「年輕人要去就給他去」。
就這樣,史明在學風自由的早稻田大學求學、參與地下讀書會,那年頭的知識份子相當容易對馬克思主義產生憧憬,於是史明第一個實踐理想的行動,是成為中國共產黨情報員──至少當時的中國共產黨看似還是堅持馬克思主義。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史明與女友平賀協子決定深入華北解放區,很不幸的是後來就如《史明回憶錄》所載,他在解放區看見共黨鬥爭地主、虐殺老婦破頭割耳剪鼻各種殘忍畫面,驚覺:「原來自稱是社會主義革命部隊的共產黨,竟是面目猙獰的劊子手!」儘管共黨依史明建議成立「台灣隊」、對台籍士兵進行政治訓練,幹部卻利用族群矛盾進行分化,讓他徹底失望。
史明放棄中國共產黨了,他在1949年決定與女友平賀協子偽造身份逃回台灣,也見證台灣在1947年二二八屠殺事件後的殘破光景、被中國國民黨統治的台灣竟比日本時期更艱困,他再次感受到台灣人被殖民統治所受壓迫,產生刺殺蔣介石的企圖。
藍士博說,史明想寫台灣史的念頭應在1950年就確立,例如歷史學者曹永和曾提及,當時史明有請他幫忙去台大圖書館借書、說要寫書,結果沒還,曹永和還跑去史明士林老家找書──當然,史明不是故意欠書不還,是他又流亡了。
據史明女友平賀協子的未公開討論稿,史明回到台灣就常常往苗栗跑、聲稱要收購香茅油,但明明有無數工作可以選,為何就是要收購香茅油?原來是史明聽說苗栗有私槍,他要去收購槍枝革命──但接下來可能是事蹟敗露、可能是發現身邊環境已經不安全,1952年史明再次逃亡,他從台灣偽裝香蕉工人、忍受數個月的航行與饑餓逃到日本,之後因為中國國民黨發公文給日本政府、說要抓這個叛亂犯,史明才能以「政治犯」身份留在日本。
於是,當時30多歲的史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遭受空襲、被盟軍炸平一片的東京重新起步,一留就是40年。
後來史明在東京池袋創立新珍味餐館、靠餃子與大滷麵年收破兩千萬、幾乎所有財產都資助台獨運動的故事,或許已經不是新聞,但新珍味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史明40年的人生如何在這裡度過?就連陪伴史明多年的藍士博,到了史明過世4年後、2023年重返新珍味時,也還是會有各種感觸。
史明一開始創業的「珍味」並不是餐館、只是一台小攤車,藍士博說,史明與平賀協子就是在遭遇空襲被炸平一片的東京拉著推車創業──那時候沒有瓦斯爐、開攤車也要從碳火開始燒,史明每天備料又做菜到油頭垢面、還要定期奔波到橫濱去批酒賣客人,即便在1954年小攤車升及為店面,新珍味的空間極度狹小燠熱,每一層樓梯都是蜿蜒傾斜角度不同、宛如迷宮。
走上4樓史明自己的房間與工作場所,環境更不舒服,不到10坪的房間裡只有大量藏書、6塊塌塌米與小桌子、沒有床,史明就是一邊工作、一邊在這小空間裡寫作《台灣人四百年史》、訓練地下工作人員:「他這樣生活不是一天、是好幾年,但這樣過了好幾年,他依然記得自己要寫一本台灣人歷史的書……建議大家之後在7、8月到新珍味參觀,真的很熱,你走那樓梯真的會很佩服,歐吉桑有辦法在這環境完成這些事。」
在史明過世4年後,藍士博重返現場又有新發現──經過COVID-19疫情,眾人在2023年3月動工清理環境、準備繼續將新珍味樓上改建為史明文物館,拆到塌塌米這塊時,本來他一直以為這就只是塌塌米,沒想到是一塊草蓆、舊到與環境融為一體,一掀開,底下塌塌米早就破洞了、壞了。
史明的錢都花去哪了?藍士博說,最經典的計畫之一或許是史明打算在臨近台灣僅108公里的與那國島蓋電台、向島內發送電波宣講,他從零開始出全額學費派工作人員學習無線電技術、勘察台灣電塔及與那國島地形,也真的成功蓋成電塔,沒想到後來NHK也在島上架設據點,啪一聲沒有了,訊號被蓋台了。
藍士博記得,自己問過史明:歐吉桑,你的電塔後來怎麼了?史明回得很瀟灑:「全都拆拆丟海裡了。」丟到海裡的都是錢啊,架設的鐵材與施工費用、培育無線電人才的費用,全沒了。
史明在海外失敗的計畫不計其數,但也確實留下許多重要的事情在他人心中,其中之一是二二八受難者後代、如今二二八關懷總會理事長王文宏。
論壇上,王文宏自述在1965年高中畢業就到巴西跟隨兄長、兄長經手史明在海外發行的《獨立台灣》刊物,1970年黃文雄與鄭自才刺殺蔣經國計畫失敗、王文宏同年在洛杉磯主持的「刺蔣鎮山」計畫也失敗,1972年王文宏就來到東京羽田機場見史明,穿著指定的服裝與行李包相認。
那時史明53歲、王文宏24歲,王文宏搭著山手線抵達池袋新珍味,天天與史明一對一上課近6小時,學習的不只如何製作炸彈、定時器、使用鋼筆槍等,也包括台灣人400年來受外來民族統治的抗爭歷史、民族主義形成、也包括各種社會學理論,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史明說:「你如果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你會不知道怎麼愛台灣。」
受影響的還有如今中興大學資工系退休教授、台灣教授協會的廖宜恩。廖宜恩說,自己1981年到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留學,那時史明每年都會造訪美國宣講左派建國理論、台灣歷史與台灣民族主義,就成了廖宜恩人生的重要啟發。
那時的史明總是穿著牛仔外套與「打鐵仔褲」、代表勞苦大眾的服裝,那時候也沒有電腦與PPT簡報,史明總是準備一疊厚厚的手寫掛軸、一大張一大張去翻,在年輕的廖宜恩心中埋下種子。
「他認為要建立獨立的台灣國,要區分台灣人跟中國人的不同、要把國民黨加在我們頭上的『中華民族』大帽子拿下來,這也是我的覺醒與起點……」多年後廖宜恩投入台灣教授協會工作,在1991年「獨台會案」救援、廢除《懲治叛亂條例》、1992年《刑法》100條修改皆有發聲。
當然,並不是所有與史明相遇的人都會完全認同他,例如出身美國、1970年代深度投入台灣人權工作的艾琳達,直到2023年政大論壇上,她依然質疑史明為何不堅持左派立場、為何不批判在世界各地造成諸多戰爭死傷的美國帝國主義,史明也曾被北美《台灣時代》雜誌的青年社員們抨擊為何支持許信良。
儘管因此發生多次爭論,艾琳達依然肯認史明過往與《台灣時代》互動中產生的影響,儘管《台灣時代》於1987年銷聲匿跡,受其影響的許多留美學生之後回到台灣、投入環保與勞工運動,這其中也有史明的淵源存在。
史明一生影響的青年不計其數,而在2014–15年間擔任史明助理的視覺藝術家張紋瑄,就見證了史明90多歲的晚年。那時的張紋瑄還在讀碩士班、天天造訪史明新莊住處工作,她說一開始對史明的記憶是氣味,房間裡有非常非常大量的書,濕氣、粉塵、老人家的體味構成整個空間的氣味,一開始她替史明藏書進行分類,久一點史明就會請她幫忙找書、作為《史明回憶錄》的寫作題材,張紋瑄也會替長輩把手寫稿紙上的字句打成電子檔、再讓他校對一次。
20歲的年輕人遇見傳說一般的90歲老人,張紋瑄記憶裡震撼的經驗之一,是史明知道她在學藝術,有一天突然告訴她:「妳是走在社會最前面的那一群人。」史明說這句話的態度非常自然、毫無疑義,但張紋瑄真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學校老師從來都沒講過這種話,後來2017年張紋瑄即將到德國當交換學生時,收到史明交代的一大包錢。
「我去歐吉桑家拜訪、準備離開,他跟大姐(史明門生黃敏紅)講悄悄話,大姐要我等一下,就咚咚咚從樓下拿獨立台灣會信封裝的一疊錢……我說不行、我只是去讀書而已,但歐吉桑說,這錢不是給妳娛樂用的,是工作用的。」後來這段有在史明生前錄音檔被錄到,史明告訴黃敏紅(張紋瑄稱的大姐),「妳就當作這是投資啦!」
史明終其一生或許就是在挑戰這些「投資」、一輩子往台灣獨立的目標邁進,卻也總是對身邊的人相當體貼。例如藍士博回憶,自己女兒出生的時候,他希望史明為自己女兒寫一段話,而史明寫下的是:「好好長大,為父母、為台灣拚。」史明早於28歲為了革命而結紮、未有兒女、一輩子為台灣奉獻,但藍士博看見的是,他不把這責任強加於身邊的任何人身上,而是希望藍士博的孩子可以先為了爸爸媽媽、再為了台灣而努力。
儘管史明的人生已經劃下句點,卻也留下諸多重要的記憶與實體史料,政大圖書館特藏組上線之「史明文庫」也將成為重要的研究資料。
史明史料典藏計畫專任助理蕭晏翔指出,史明史料包括書信、捐款記錄、手稿、讀書筆記、照片、活動記錄等,較特殊的資料還包括炸彈製作圖、台獨運動相關組織圖、新珍味收支表與營業工作報告、遊行與宣講使用的布條簡報等,史明一生也留存大量政治經濟議題文章、時事剪報並留評語,雖然這些評語隨著史明年紀增長、字跡從工整到凌亂,仍可以看出其努力不懈的態度。
藍士博提到,紀錄片《革命進行式》導演陳麗貴曾見過史明晚年因身體健康問題住院、卻依然在桌前書寫手稿的身影,藍士博自己也見過幾次,「一個人如果一次這樣或許是刻意,但他是一直重覆這樣的日常……」
縱觀台灣歷史,自由本來就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教授吳叡人年輕時也為了看史明寫的《台灣人四百年史》費盡心思,同學們把這禁書拆成一章一章、約定地點就放下、不碰面地秘密交流,而史明一生就是在追求台灣人真正的自由。
「台灣歷史每一分每一秒,你能呼吸的自由空氣都是不簡單的、是要拚死拚活才能得到的東西,而史明這個人在他有限的時間、空間、資源裡,他想做的是重大的事、重要的事、可以改變台灣很多事……我們不會說他是成功的人,但也不會說他是失敗的人,我們可以看見他一輩子怎麼去實現他想要的一切。」藍士博說。
史明的一生是台灣傳奇,儘管肉體已經逝去,如今曾經在史明身邊的人們整理史明史料、將新珍味4樓改建為史明文物館、在政大舉行特展,就是希望將來能認識史明的台灣年輕人不只認識史明,也能認識其思想與精神、進一步行動──史明生前雖然曾向台灣年輕人道歉,他的一生,終究是無需抱歉的。
展覽訊息│堅持理想百年建造-史明Sú Bîng主題特展
展覽日期:2023/11/10(五)-2024/02/02(五)
開放時間:週一至週五 09:00-17:00
展覽地點:國立政治大學達賢圖書館2F特藏中心展示區相關活動請參考特展網頁(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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