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這東西是毒還是藥，只要不是醫師開的，都不可以給孩子亂吃藥！」（資料照/Ignat Gorazd@flickr）
「我對安眠藥會很敏感，我第一次吃了4分之1顆，居然就從那天晚上睡到隔天下午、睡了快20小時……如果是嬰兒吃下去的話呢？」
為了「方便」，要犧牲多少孩子的安全？6月份爆發之「新北幼兒園餵藥疑雲」引輿論嘩然，傳有孩子休假在家失控尖叫自傷、驗出3級管制藥物巴比妥（Barbiturates，舊稱紅中），引起眾怒──儘管全案仍在司法調查中，在深入陪伴兒虐案超過10年的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會創會理事長王薇君知道，如果園方真的為了讓小孩「好睡」而餵藥，這不是唯一一起因為「方便」而引發的悲劇。
10多年來，兒權會承接了無數心碎家長，他們把孩子托給他人照顧、相信孩子會得到好的照顧，最後等到的卻是孩子的冰冷遺體──有保母見嬰兒發燒竟直接餵了退燒藥、最後嬰兒死亡，也有保母心想只是出門半小時而已、沒想到嬰兒就這樣被棉被蓋到嘴唇發黑而死，也有保母要小孩安靜、棉被大力悶壓，最後孩子死了。
台灣孩子要平安長大有多難？各種已被揭露的兒虐案，只是其中冰山一角。
給孩子「餵藥」到底會有多嚴重的後果，王薇君永遠忘不了的痛，就是姪子王昊遭虐待致死案──2011年，年僅2歲的王昊被生母交由同居人劉金龍照顧、最終慘遭虐死，小小身體滿滿是傷、鼻骨斷裂，死因則是被強灌過量海洛因，攝入量已高於一般成人致死量。
為什麼要給小小孩用這種東西？原來是因為一群成年人無法忍受2歲孩子哭鬧，虐打無解，就注射有鎮靜、助眠效果的海洛因。王昊真的睡著了、不痛了，但再也沒醒來過。
餵孩子毒品這種事自是天理難容，但毒品的本質也是藥品，餵藥過量亦是毒害。2013年王薇君投身兒童保護運動，就看過一則保母餵食嬰兒抗組織胺、嬰兒就此身亡的悲劇──抗組織胺是一種抗過敏藥物、非常容易取得，這樣的藥物也有助睡效果，保母或許是為了避免嬰兒不斷哭鬧、為了「好帶」才餵食的，問題是：「不管這東西是毒還是藥，只要不是醫師開的，都不可以給孩子亂吃藥啊！尤其是嬰兒跟成年人的體重差很大，劑量必須非常嚴謹……」
給孩子吃成年人的藥物劑量到底有多嚴重，王薇君以自身吃安眠藥的經驗解說。一輩子沒吃過安眠藥的王薇君，曾有一段時間因為嚴重睡眠困擾去拿安眠藥，她心想自己沒吃過、怕劑量太強，就把一顆藥物剝成4等份，只吃了4分之1。理論上這劑量已經砍半再砍半了，沒想到她從服藥當晚直接一覺不醒到隔天下午、睡了足足20小時。
「如果是嬰兒呢？」如果保母會為了「好帶」餵嬰兒吃抗組織胺，餵安眠藥似乎也不怎麼意外了，想想嬰兒吃下安眠藥後的高風險，王薇君覺得好恐怖。
王薇君的擔憂絕對不是「想太多」，經查，2007年的台北縣（當時未改制為新北市）永和市就發生過無照經營私人托兒所、餵藥過量的致死案件──托兒所負責人張女收費每月2萬元照顧未滿月戴姓男嬰，自行添加藥物導致男嬰發生嗜睡、呼吸抑制、胃逆流至呼吸道等狀況，最終因吸入性肺炎窒息死亡，法醫解剖時發現抗組織胺等8種藥物反應、且血液中安眠藥濃度極高。
甚至連退燒藥也會致命，在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會的群組，就有一個家長因為保母隨意餵食退燒藥、讓她永遠失去了孩子。那一天，媽媽接到保母電話說孩子有狀況送醫了、必須趕快去醫院，沒想到孩子就這樣休克死亡，後來媽媽越想不對勁、質問保母，保母才回答：「我看小孩發燒，有給他吃一點退燒藥，他睡得很好。」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是媽媽心裡永遠的痛，保母的餵藥行為也是完全違反合約的，王薇君解釋：「按照合約，孩子有異常狀況時本來就應該先通知家長，讓家長決定要委託保母送醫、還是自行接孩子送醫──保母也不是醫師，怎麼判斷孩子是發燒還是身體出了什麼很嚴重的狀況？什麼都不知道就自己餵退燒藥，讓孩子錯失能讓醫師釐清狀況的時機，這是非常不當的行為……」
為什麼要私下處理、不先通知家長？王薇君嘆，其實所有事情都有SOP，依照SOP走才是最容易處理的、照著做就不會有錯，沒想到保母擅自行動害死孩子──這個為了讓孩子好好睡覺的「方便」代價，是一條人命。
儘管餵毒餵藥悲劇前例無數，2023年6月份「新北幼兒園餵藥疑雲」，家長們要出面指控幼兒園教保員之前，也是經歷無數掙扎。陪伴家長們還原過程的王薇君說，事實上從2月份開始、農曆新年過後就有家長開始覺得不對勁：為什麼孩子一休假就脾氣暴躁、甚至還出現各種失控行為？
「那影片，如果把他公佈出來放在網路上，沒有任何人會再質疑孩子是不是被餵毒，但我不會這麼做，孩子有一天會長大、會看到這些自己在網路被流傳的畫面，我不能因為外界質疑跟攻擊就把這些影片拿出來……那真的很像，起乩，我看了心裡非常難受。」
孩子為什麼會變這樣？家長們原本以為是孩子放假期間想念老師跟同學、或是因為沒去幼兒園才會「放電」放不夠，但循環幾次以後家長們開始互相討論，才發現：為什麼你孩子也這樣？一群家長決定先去問園方，教保員回答，可能是孩子長大了、有自己想法吧，「家長們聽了就想說應該是吧，也不會懷疑老師有做什麼。」
隨著越來越多孩子行為退化、甚至出現拒學狀況，家長們開始問孩子發生了什麼事，有孩子說：「老師（教保員）有叫我們去喝果汁，果汁喝完以後有圓圓扁扁的糖果。」那你有吃那個圓圓的糖果嗎？「有啊。」好吃嗎？「苦苦的。」苦苦的，為什麼還要吃？「老師說吃了可以許願，我許願爸爸媽媽不要死掉不要變老……我睡不著的時候，老師會叫我去喝彩虹果汁，喝完就睡著囉。」
你喝藥喝幾次？4歲的孩子張開雙掌舉高高，「10次！」真的是10次嗎？王薇君也知道，一個小小孩很難清楚表達自己經歷的事，那絕對不是10次，而是超過10次、多到孩子難以計算的次數，「媽媽跟我說這些，我聽了之後很難過，小小孩很多事不懂、也不懂大人要給我喝什麼，種種都讓家長非常難受……」
孩子們說那叫「彩虹果汁」，因為幼兒園用的日本製透明杯子底部設計很漂亮、有彩虹折射光。而在4月13日，終於有一個A媽媽去問醫師：我的孩子不知道在幼稚園被餵什麼，可以幫我驗毒物嗎？
醫師起初很抗拒，驗毒物警察不就來了？幼兒園老師怎麼可能會餵孩子吃毒物？經溝通後醫師妥協、替孩子驗了安眠藥、數據30，媽媽則查證孩子吃的所有藥物、包括感冒藥有無安眠藥成份，沒有，她心想不能再繼續唸下去，替孩子辦了轉園。
第二個去驗的B媽媽，就是看到A媽媽在群組說要替孩子轉園、覺得不對勁才去問的，了解狀況以後B媽媽帶了孩子去檢驗所，一開始也完全不知道該驗什麼，是檢驗所主任建議驗巴比妥才驗的，5月3日數值出來，64。
巴比妥是什麼？檢驗所回答那是三級毒品、管制藥物，B媽媽仍心想：幼兒園怎麼可能會餵我孩子吃這種東西？B媽媽拿著檢驗單四處去問孩子就診過的小兒科、確認開立藥物內容，每一個醫師都說不可能餵這種藥給小孩、這是癲癇才會用到的管制藥物，B媽媽再去問律師、律師也說是毒品，終於在5月14日B媽媽去報案，5月18日媒體首度揭露這起「新北幼兒園餵藥疑雲」。
許多民眾質疑這些媽媽明知孩子被餵藥、居然拖這麼久才報案，這就讓王薇君很心痛──有哪一個家長能相信，孩子去幼兒園會被餵三級管制藥物？說出來有人會相信嗎？他們連指控都要花那麼長的時間釐清、始終相信老師不會危害自己的孩子。
究竟是不是全部的孩子都被餵食巴比妥，這點還有待檢調單位驗髮結果出爐釐清，但在王薇君看來，「新北幼兒園餵藥疑雲」會升溫到全國家長眾怒，完全是新北市政府的程序問題。例如5月15日新北市教育局去督察幼兒園時，原本可以找檢警陪同帶走事證與監視器畫面，教育局卻沒這麼做，直到5月18日檢警才進入幼兒園──如果真的有什麼、該滅證的早就滅證了，也難怪家長們會如此憤怒、一面倒相信新北市政府隻手遮天。
「新北市政府明明可以展現積極處理的態度啊，幼兒園又不是你開的、就算真的有餵毒也不是你餵的，為什麼不是用嚴懲態度去處理？他們就無能又無知，才導致這樣的結果……很多人說我們家長在指責幼兒園、讓老師們很辛苦，問題是，是誰把他們幼兒園執照廢掉的？是誰在罵『居心叵測的教保員』（指侯友宜發言）？這些都不是家長說的！」
王薇君窮追兒虐，但也從來不會止步於特定個案，而是追查體制問題。例如，為什麼一個幼兒園可能做出餵藥這種事，或許就是因為艱難的「人力比」問題──幼兒園也要盈利、要節省成本，代價就是一個教保員要扛超出其負擔的孩子，「老師會累死，一個月可能才3萬多、卻要做這麼多事、每天被一群小孩吵，我其實也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保母亦然，就現今法規，保母可以收兩歲以下的孩子2名、兩歲以上2名、最高計4名，「這是讓我很驚嚇的事，我自己也曾經是小小孩的媽媽、帶兩個就快瘋了，為什麼要帶那麼多？如果是因為希望維持收入，我想保母費用可以往上加，照顧品質也會變好……」
當然，羊毛出在羊身上，許多家庭可能也無法負擔高額的托育費用，王薇君提倡的政策之一就是要在孩子人生歷程各階段提供補助──面對當今少子化，各地方政府皆有發生育補助，但這補助是一次幾萬就沒了、無法因應孩子往後人生的各種花費，王薇君提醒，政府如果要解決少子化，絕不能在孩子出生後發個幾萬元就置之不理。
事實上，揭發「新北幼兒園餵藥案」的家長們總是很辛苦又孤獨，從一開始自我懷疑「真的有人會相信老師餵藥嗎」到輿論發酵，「新聞報導都很片段式、各說各話，這樣只是讓關心的民眾霧裡看花……有媽媽連搭電梯都會聽到路人講『餵藥案是不是烏龍』，她非常難過，這些話的意思就是等於在指責他們『恐龍家長』、『唯恐天下不亂』。」
但也幸好，能理解的人依然很多，6月18日「不藥傷害我的孩子」活動就湧入上千人擠爆新北市政府廣場，其中甚至有70歲的阿公來聲援、13歲的國一生前來，甚至有公務員對王薇君表達聲援之意：「她說，我知道公務體系有太多難以撼動的事，我知道你在做困難的事，請讓我好好地跟妳說聲謝謝……」
「以前大家都說『兒童沒有投票權』，我跟你說，現在，兒童會有票。」王薇君說，那不只是兒童本身有無投票權的問題，今日社會已有更多人願意為了兒童發聲，去抵制各種為了「方便」而剝奪孩子健康、剝奪孩子生命的事。
了解更多新北幼兒園餵藥案進度，請參考「板橋區餵毒幼兒園－受害者聯盟」（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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