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外之囚》資深河川局長淪囚犯!女兒10多年看破社會潛規則:不是努力把生活過好,就平安…

他一生從事水利專業32年、無懼地方黑道威脅拆光非法砂石廠,卻在某天突然說要被抓去關了,女兒才驚覺,「努力生活」家訓其實沒有用:「他說的這一切,在他被關的瞬間,就全都破滅了…」(資料照,謝孟穎攝)

他一生從事水利專業32年、無懼地方黑道威脅拆光非法砂石廠,卻在某天突然說要被抓去關了,女兒才驚覺,「努力生活」家訓其實沒有用:「他說的這一切,在他被關的瞬間,就全都破滅了…」(資料照,謝孟穎攝)

「發生我爸的事以後,好像把我打醒,原來爸爸以前教的那套是沒有用的──你不是努力把自己生活過好、不菸不酒儲蓄退休金就天下太平了,如果你不想去管別人,很多事早晚會弄到你,這世界的『連坐法』是大家都連在一起,你無法獨善其身……

你曾經想過,你或你的家人會捲入冤獄嗎?就如所有冤案當事人一樣,這一題,在賴禾盈原先的人生裡也是荒謬到不行的提問──父親賴丁甫一生從事水利專業32年、輪轉各地河川局長、無懼地方黑道威脅拆光非法砂石廠,他從小就教導子女要把自己的人生過好,他看似一切都好好的,會出什麼問題嗎?

沒想到,這樣的爸爸有一天突然說自己要去「上學」了,他被捲入收賄冤案判刑、即將入監。

這一關,身為家庭主婦的媽媽走上街頭上台北孤身抗爭,子女們不僅困惑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更大的是罪惡感──即便賴丁甫已於10年前、2014年假釋出獄,甚至即便賴丁甫本人已經對司法平反看淡、比較想珍惜現有的生活,賴禾盈心中依然有好多好多問號與傷痕,她不想「算了」。

冤案家屬不被理解、不知道有誰能好好聽我說話、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跟自己一樣的人,在此般「獄外之囚」的心情下,賴禾盈掌鏡拍下這個冤案家庭的紀錄片《春圃家書》──他們不只是家屬,他們也是「當事人」。

「努力生活」家訓無用:他說的這一切,在他被關的瞬間,就全都破滅了…

紀錄片《春圃家書》的主角看似是治水多年有功、卻橫遭冤獄的賴丁甫,長達1小時多的影像裡,卻幾乎不談冤獄案情、不去釐清證據來宣稱賴丁甫的清白,導演賴禾盈說,她是刻意這麼拍的。

問起賴禾盈過去對司法、冤案有哪些認知,賴禾盈坦白說,爸爸出事前是「完全沒有」──她不知道1997年發生的江國慶冤殺案,甚至連「恐龍法官」都沒聽過、2006年還沒有這個詞,她知道台灣有死刑,但不知道死刑會有冤案、死刑以外也會有冤案,她就跟多數民眾一樣,視各種司法新聞如同電視上的廣告,可能重大地震跟車禍新聞還比較重要。

賴禾盈曾經是什麼都不關心的一般民眾,她很清楚,要一般民眾了解冤案太複雜了──例如她曾經現場看過紀錄片《徐自強的練習題》,明明導演已經極盡所有專業技術描述案情、包括動畫演示來把徐自強冤案講清楚,賴禾盈沒想到,居然還是有觀眾直接地說:「我覺得他還是有殺人啊!」

賴禾盈不願拍片還被說「我還是覺得賴丁甫有收錢啊」,何況賴丁甫的案件在2011年有監察院調查報告完整平反冤情,檢察總長更於2012年、2013年替賴丁甫提起兩次非常上訴──賴禾盈決定直接繞過這題、不去爭吵證據與法官心證,而是讓眾人看清楚,冤案給他們一家人帶來了什麼傷害:

「我就不講案子,我想說,我們家就這樣、我覺得我爸是無辜的,相不相信就隨你──我就繞過冤案本身、去講我爸被關對我們家造多少影響,我是要給有相同經歷的人看。」

如今爸媽年約70,賴禾盈說,爸爸確實是個傳統的男人、小孩做錯事的話會拿藤條體罰,但比較不一樣的是,這個傳統的爸爸依然會跟孩子說「我愛你」、會與孩子抱抱親親,甚至國中運動會時賴禾盈曾經跑去親親爸爸媽媽,同學整個嚇壞了,「我才發現別人家都不是這樣。」

「一直到高中、大學、到現在,我都還是會跟我爸媽牽著手一起走路……媽媽寫給爸爸的信,你知道多肉麻嗎?他們真的感情很好,雖然也會跟其他夫妻一樣互相嫌棄,他們還是很恩愛,連睡覺都要牽著手耶!都70歲了,我媽出去還是常常小鳥依人靠著他、攬著我爸手臂……」

賴丁甫是女兒認證的、適合結婚的那種質樸男人,他愛妻子愛孩子、認真工作也緊緊顧好家庭,他常跟家人說有些同事急著往上爬導致工作與家庭失衡、或是太顧著家庭導致工作表現有限,不管工作家庭他都要。

賴丁甫冤案資料照(春圃家書提供)
賴丁甫是女兒認證的、適合結婚的那種質樸男人,他愛妻子愛孩子、認真工作也緊緊顧好家庭(資料照,取自「春圃家書」臉書粉絲專頁

但冤案發生後,賴禾盈的整個價值觀都變了,她發現,原來爸爸說的不一定是對的,越想獨善其身、就越容易被捲入社會的不公──

「他的事給我最大啟示是,我們活在世上不是把自己顧好就好。我本來一直被教育這套價值觀,要努力生活、當個好人、對社會有貢獻、專心把自己顧好、工作生活健康感情都顧好,這些都是很個人層面、努力自掃門前雪的家訓……他說的這一切,在他被關的瞬間就全都破滅了,你不是努力把自己過好就天下太平,這世界的連坐法是大家都連在一起,你無法獨善其身……」

賴丁甫沒有對不起這個社會,他有美滿的家庭、長達32年的治水專業、與黑道對幹拆除砂石廠的勇氣,一生奉公守法、恪守職責,但也確實,台灣司法的弊病並不會因為你認真生活就不去弄你,當冤案發生,賴家原先穩固的小世界就此崩塌,賴禾盈也因此看透了這個社會最殘酷的潛規則。

「全家坐牢」罪惡感:我過那麼好,我爸媽卻在水深火熱裡…

回憶起爸爸要入獄前的那一周,賴禾盈說,當時爸爸把3個孩子都叫回家裡,賴禾盈是在客運半路上接到姐姐電話的,姐姐說爸爸要被抓去關7年了、一直哭,登時各種恐怖的想像都出來了──即便3個孩子都已經成年、努力想克制自己的情緒,一入家門看到爸爸就不行了,集體爆哭。

直到那天,賴丁甫才終於跟孩子們交代整起冤案來龍去脈,賴禾盈難以理解爸爸為何直到最後一刻才說,對爸爸的憤怒、對自身的自責、懊悔不捨、恐慌都來了,即便已過去10多年,她依然無法忘記當下的各種紛亂情緒。

例如憤怒:「他覺得我們(孩子)夠強、不用擔心我們,所以他先顧他的爸爸媽媽、他缺席時我媽怎麼辦、家裡經濟來源,都處理好了,最後才有餘裕來處理小孩──但如果他在訴訟開始時就跟我們說呢?他不想干擾到小孩的生活,但,你如果擔心這事會傷到小孩,你晚點告訴我,難道會比較好嗎?

例如自責:「從一開始調查、兩年後起訴、後續官司、二審定讞,我會想,我這幾年都在做什麼?媽媽一開始只有說爸爸被告,一直說沒事、放心,最後才說他要被關7年……好像你在台北過很開心、好好談戀愛好好工作,而你爸媽承受訴訟的過程,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受苦……你有沒想過,打官司我幫你找個很好的人權律師,說不定你案子就不會搞爛啦?有可能啊。這事讓我產生很強烈的罪惡感,我過那麼好,我爸媽卻在水深火熱裡。」

賴丁甫冤案資料照(春圃家書提供)
媽媽也時常遠赴台北孤身一人在深夜的總統府前舉布條陳情冤案、要回去南部的清晨才突然跟賴禾盈說「我要從台北回去囉」(資料照,取自「春圃家書」臉書粉絲專頁

當然,賴丁甫入監在即,賴禾盈還來不及好好跟爸爸「算帳」就必須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了,包括獨自一人被留下的媽媽──孩子們其實也才30多歲,賴禾盈說,他們好像一起經歷了一場「死亡預演」,爸爸從家裡消失就像死了一樣,他們要一起面對沒有爸爸的世界。

就賴禾盈本人的生活變化,她在台北讀書與工作,以往一年只回家幾次而已,但在爸爸被關以後,她一個月至少要回去兩次,因為真的放不下媽媽──

「我媽忙著跑爸爸的案子、沒把自己顧好……在我紀錄片裡她看起來好像很好、身材豐腴,但她在跑我爸的案子時,她真的骨瘦如柴,蒸一顆馬鈴薯或切點水果就一餐,她累倒過很多次、斷斷續續發燒一個月、肺炎還送急診打針至少兩次……為什麼我變成一個月回去兩次,就是很怕她『不見了』。

媽媽是真的全心全意集中在爸爸的平反上、跑影印店印資料一次就可以待6小時,媽媽也時常遠赴台北孤身一人在深夜的總統府前舉布條陳情冤案、要回去南部的清晨才突然跟賴禾盈說「我要從台北回去囉」,怎麼可能放心呢?何況爸媽總是報喜不報憂,生病就醫也是都搞定了才跟小孩說、再加上爸爸入監前一周才告知孩子們的這種「前科」,變成子女們對媽媽狀態緊密盯梢。

例如媽媽上台北、到總統府前抗爭,是賴禾盈拍攝紀錄片的起點,她一開始拿起相機就是為了保護媽媽,她知道如果有人在旁邊拍攝、憲兵與警察會比較不敢過份為難或驅趕媽媽。

就算沒回家也要隨時問媽媽有沒有吃飯、吃什麼,回家也要開冰箱檢查之前補的食材有沒有變少,但即便做足準備,媽媽突然昏倒這事,還是嚇壞大家──

「某天晚上9點多,我跟我弟平常不太聯絡、看到我弟打電話來就知道是大事……他說打電話給媽媽、媽媽突然昏倒了、就我弟在電話一端『喂喂喂』,我說我立刻回家,我花15分把行李收好、坐車子狂飆,從台北要飆回台南……」

賴禾盈打開家門前,一直想像媽媽是昏倒在血泊裡、孤身一人的畫面,一直恐慌,幸好不是那樣──但事後賴禾盈也一直想,如果媽媽真的倒在血泊裡,從台北飛車3小時下去,真的還來得及嗎?或許該先打電話給親戚求救吧?回想當時,她還是再三難以理解自己的行為有多麼「不理性」,但也確實,因為爸爸受冤入獄而被撕裂的這一切,已經很難讓人安心生活了。

「就算他平反了,我可能也還無法脫離這地獄,這是受冤家庭才懂的地獄…」

即便是像賴丁甫一家感情和睦,冤案發生後,也是爆發難以理解的孤寂感,賴禾盈說:「後來覺得,我們家像孤島、非常孤立……在發生這事以前,我們家都滿孤立的,發生這事以後更孤立了,只能用力抱住彼此、我們只擁有彼此了……我覺得那是個考驗,什麼人真正關心你、什麼人不是,都看得出來。」

賴丁甫被起訴至今16年,對賴禾盈來說真的是一段非常孤獨的過程,她一直覺得冤案家庭非常辛苦,畢竟許多台灣民眾就像她以前一樣,不了解司法、不知道死刑有冤案、更不曉得死刑之外也會有冤案。《春圃家書》紀錄片中,賴禾盈也揭露自己身為女同志的性別認同,她曾經迷惘、曾經不被理解、就算有人願意聽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懂的痛苦,就像爸爸的冤案、他們一家人的處境──

20多年前的同志,我們要一直解釋自己不是生病、我們沒有病,就算今日台灣通過同性婚姻,社會的恐懼跟不信任,是你很難打破的,你不是『出櫃』以後就不用再出櫃了……這事情也發生在受冤者家庭,我該『出櫃』說爸爸是被冤枉的嗎?能跟你說明案情嗎?我甚至覺得,就算他平反了,我可能也還無法脫離這地獄,這是受冤家庭才懂的地獄……」

也因此,賴禾盈特別感謝在2018年接受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影片專訪、羅明村冤案的女兒羅小姐──當賴禾盈終於看見另個冤案家屬出來述說數十年心聲,她激動不已,原來世上還有跟自己處境類似的人:「雖然她不認識我,但我之前看短片,我覺得她有讓我被『接住』、情緒上很重要,我想跟她說謝謝……」

不然在此之前,賴禾盈說,爸爸被關前半年,她想到爸爸在「裡面」(監所)吃那麼差,她去吃自助餐不敢夾肉、只敢夾菜夾豆乾;賴禾盈也曾在監察院附近看過獨自抗爭陳情的老婦人,想起媽媽獨自北上靜坐總統府前的身影,她心疼,「我覺得她好像我媽」──

你不敢開心、不敢出去玩,所有快樂的事你都覺得不該做,因為爸爸受冤,你連笑都是不對的……我到後來才慢慢調適得比較好。」

包括賴禾盈從戀愛走到結婚的太太,交往時期,她一直看太太反應、想說真的可以講嗎?幸好,賴家子女的伴侶都好好地接住他們了:「他們都不會問說『是不是真的有收錢』,只會問我,妳媽媽怎麼辦?我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賴丁甫冤案資料照(春圃家書提供)
爸爸的冤獄,讓賴禾盈深刻明白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資料照,取自「春圃家書」臉書粉絲專頁

爸爸的冤獄,讓賴禾盈深刻明白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今天爸爸被冤判可能是因為檢察官與司法官勞動條件問題、沒能好好看證據導致各種心證揣測,她因此開始關心各種社會議題,包括2014年三一八運動、反亞泥、婚姻平權等──雖然爸爸仍會吐槽幹嘛去那些,她已不願意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

信奉「獨善其身」的爸爸也有所改變──服刑期間,賴丁甫發現監所缺乏自來水,甚至用雨水蓄集如「綠豆湯」的混濁池子、許多受刑人患皮膚病;賴丁甫跟監所人員承諾「出去」以後會改善這一切時,監所人員還以為他講講而已、跟其他官一樣,但當賴丁甫假釋出獄,真的馬上寄信長官、著手水質水量改善工程。

賴丁甫一家的傷痛依然難以平復,但就如《春圃家書》紀錄片片名,爸爸賴丁甫、媽媽陳春葉、還有一家人經歷一切長出的新體悟,就如同「春圃」孕育出新的花朵一樣,賴禾盈還想繼續說自身的經歷,帶給一樣受苦的人力量。

他們曾經孤立、曾經無助,但至今已了解,這世上,誰都無法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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