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母親至死不敢放下身分證!她70年見證最駭人國家監控:相親對象也是「安排」的

黃春蘭將70多年的人生回憶出版,書中見證了政府對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最大的剝奪。示意圖。(資料照,盧逸峰攝)

黃春蘭將70多年的人生回憶出版,書中見證了政府對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最大的剝奪。示意圖。(資料照,盧逸峰攝)

「大家都說你要好好讀書找好工作,但真的求職卻沒有工作、好的位都給人占去了,你有污點更不用講、申請到獎學金也無法出國……我們在無知幸福的年代,做個『好人』,反而吃更大的虧……」-蔣渭水文化基金會副執行長蔣理容,於《黃春蘭的逆襲人生》新書發表會

沒有做錯任何事的受難者家屬,為何被折磨超過半世紀?1953年,路竹牙醫師黃溫恭因白色恐怖「台灣省工委燕巢支部案」被捕槍決,被捕時女兒黃春蘭還在媽媽肚子裡、一輩子沒見過爸爸。即便往後黃春蘭成為大學教授、如爸爸遺願成為「對社會有用的好人材、過著愉快而有意義的人生」,但這70多年的人生,她心裡仍有無數困惑──

為什麼誰都不願意談爸爸怎麼走的?為什麼姐姐碰到警察都會暴怒?為什麼,好不容易申請到全額獎學金,卻莫名不能出國?為什麼,媽媽直到失智與臨終都不敢放下自己的身分證、哭喊著「會被警察抓走」?就連工作當助教被系主任介紹的相親對象,黃春蘭時隔50年才在政府「監控檔案」看見,原來他們碰面當時談話也被「做筆記」了,他到底是誰?

2024年,黃春蘭70多年的人生回憶出版為《黃春蘭的逆襲人生-遲來的遺書》一書,也在7月於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舉行新書發表會──她看似樂觀正向、永遠爽朗笑著,她的一生,卻見證中華民國政府對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最大的剝奪。

拿到獎學金卻不能去美國、錄取教職「安全檢查」 解嚴5年後她依然受衝擊

黃春蘭出生於1952年12月,她一輩子沒有看過爸爸,但爸爸缺席這事並不影響她的成長期,她曾經以為自己是很幸福的孩子──媽媽在國小當老師,把年紀較大的哥哥帶身邊、春蘭與姐姐鈴蘭兩個小小孩放在已逝丈夫的老家(春蘭的阿公家),黃春蘭還記得小時候真的快樂,鄉下好玩的事很多,尤其高雄路竹多為台糖用地、時常有甘蔗小火車穿梭,春蘭與姐姐鈴蘭就常常在追小火車、龍眼吃到飽、搭牛車到田裡玩蝗蟲。

黃春蘭說,阿公黃順安是中醫師,1934年在路竹規劃大規模三合院,5間一列、高達10列,是當時全台灣規模最大的三合院,至今仍在路竹科學園區附近看得到當年風華,她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她在20多歲以前,就這樣走過平凡少女的成長歷程──

例如考初中以前重感冒生病、小兒科醫師三舅用最重抗生素硬打到她可以去考試,她永生難忘,考試作文題目叫「我這幾天的心情」;例如台南女中超會罵人但又很會教的老師「張一琴」,一群小孩稱她為「open one piano」;例如後來離家就讀台中東海大學化學系,當時家裡每月生活費650元、她卻意外打破要價3000多元的貝克曼(由德國化學家Ernst Otto Beckmann)溫度計,她當下大哭、不知道該怎麼辦,幸好後來不用賠……

但直到黃春蘭大學即將畢業、申請到美國西密西根大學獎學金,「出境證明」發不下來的時候,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跟其他人很不一樣──

「女生只有我申請到獎學金,但很久以後同學們聯絡,大家才驚訝:原來你沒出去喔?我那時傻傻,想說我也沒做壞事啊,媽媽都叫我們好好讀書,結果我請旅行社辦一張出境證明,怎麼辦都辦不出來,我只能在家一直等……我想說我隨時都要出國、等了一學期卻沒有,學校(美國)要寫信幫忙保留獎學金,但我還是出不去……

明明申請到獎學金卻不能出國,黃春蘭說那對一個年輕人真的打擊很大,她一直不懂:我沒做錯任何事啊?雖然後來黃春蘭選擇去成功大學化學系當助教,對她來說那時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努力、努力能做到什麼──她夠努力了,為什麼不能跟其他同學一樣去美國深造、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呢?

甚至1992年、解嚴5年後,黃春蘭終於面試到高雄海專的大學教職,卻也曾因「安全檢查」一直遲遲沒有拿到聘書,她真的傻眼:「我真的差點抓狂,後來『調查』1個月之久,一直到開學前3天,聘書才下來……」

但黃春蘭其實也隱隱知道「為什麼」,例如18歲要去讀大學那年,阿公淡淡說,妳爸爸是「因案而死」,沒再多講──因案而死,意思是爸爸是「政治犯」、被國家槍斃的,黃春蘭沒有見過爸爸,往後一生,她也一直在追尋爸爸當年的真相。

「我56歲的『生日禮物』,是我爸爸給我的遺書」

1997年、解嚴後10多年, 45歲的黃春蘭已是小有名氣的教授,當時一名高齡80多歲的「盧先生」帶著一本新書《高雄縣二二八暨五零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去拜訪她──盧先生說認識爸爸黃溫恭、當年一起被抓的,但怎麼問盧先生都不願多談、只留下書以後默默離去,翻開書,黃春蘭才知道數十年來所有家人親戚都不願意談的、爸爸當年的狀況。

原來,爸爸是因為1952年所謂「匪台灣省工委會燕巢支部」才被抓走的,盧先生是紀錄裡寫的「盧燦圭」,當年他介紹黃溫恭加入組織、被捕但沒有供出黃溫恭,是因後來黃溫恭好友陳廷祥也被捕,當局認為黃溫恭「自首不實」、罪加一等。雖然原判有期徒刑,但經當時總統蔣介石大筆一揮,改判死刑。

是後來黃春蘭在2020年以後透過「台灣轉型正義資料庫」以後才知道,只要蔣介石介入,有30%案件遭判死刑、31%案件判有期徒刑10年起跳,蔣介石沒介入的話判死刑比例只有3.7%、有期徒刑則多數是判10年以下,在1153名死刑犯之中就有970位來自蔣介石的判決,其中有259位本來不是被判死刑的。

那麼黃溫恭真的「該死」嗎?事實上,黃溫恭作為日治時期知識份子、喜迎「祖國」國民政府到來、卻也見證貪污腐敗導致1947年二二八事件,因此加入「左翼」、盼能從痛苦之中解救台灣人們。

即便「左翼」就是共產黨,《黃春蘭的逆襲人生-遲來的遺書》撰寫者林佳瑩寫到,加個社運團體真的就能「顛覆政府」嗎?還有跟黃溫恭一起被判死刑的陳廷祥、日治時期台南二中的同學、當時任職於燕巢鄉公所,他被指控的「罪行」包括提供《中共黨史》、《光明報》、《新大陸》給兩位同事看,這要怎麼「顛覆政府」?

2000年以後台灣發生首次「政黨輪替」、民進黨的候選人陳水扁當上了總統,昔日判決書也因此得以公開展示於社會大眾面前。當時,黃春蘭的堂妹參觀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與手護台灣大聯盟舉辦「再見蔣蔣統-反共‧民主‧台灣路」巡迴展,而在展場一片「機密檔案」之中,堂妹看見了黃溫恭的判決書,女兒張旖容則因國家檔案公開查詢,查到原來「外公」黃溫恭留有遺書。

想跟國家拿回爸爸的遺書,這段路黃春蘭走了近3年才爭取到,她還記得發現遺書當時是56歲生日前夕,她在醫院照顧重病的媽媽、女兒打電話說在檔案管理局找到外公(春蘭的爸爸的檔案),真的很震撼──

「怎麼會有這種事?原來我56歲的『生日禮物』,是我爸爸給我的遺書,但我女兒是去檔案局影印回來的……我們認為這是私人信件、應該歸還給家屬,而且遺書是有時效性的,政府居然扣留這麼久……」

1953年5月20日清晨6點,黃溫恭遭槍決,而據黃春蘭的女兒張旖容研究,外公當時應該是被庭訊到2點,在2點至6點間短短4小時寫下高達21頁、6497字的5封遺書,留給妻子、3個孩子、妻子的妹妹(黃春蘭的阿姨)。未曾與爸爸碰面、甚至可以說對爸爸一無所知的黃春蘭,時隔超過半世紀才終於感受到,原來她也是被爸爸深深愛過的──

「最疼愛的春蘭:妳還在媽媽肚子裡面,我就被捕了,父子不能相識,嗚呼!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悽慘的了……雖然我沒有看過妳、抱過妳、吻過妳,但是我和大一、鈴蘭一樣疼愛著妳……我相信妳的將來一定是光明燦爛的。春蘭!妳不可因失了爸爸灰心自暴自棄、走入歧途,爸爸希望妳克難、努力成為社會有用的好人材,過著愉快而有意義的人生……」-黃溫恭遺書

而在留給媽媽的遺書,黃春蘭看到爸爸說希望死後捐出遺體,也認識到,爸爸的偉大:「我的死屍不可來領。我希望寄附台大醫學院或醫事人員訓練機關,我學生時代實習屍體解剖學得不少的醫學知識,此屍如能被學生們解剖,而能增進他們的醫學知識、貢獻他們,再也沒有比這有意義的了……」

失智、臨終依然緊抓身分證 她時隔50年終於懂了媽媽活在恐懼裡

黃春蘭確實依著爸爸的期待、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材,但也確實,黃溫恭一家人的苦難並沒有隨著槍響就結束,往後黃春蘭也開始追尋,白色恐怖究竟如何讓他們一家烏雲罩頂。

受苦最多的是媽媽楊清蓮。黃春蘭說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媽媽,卻不幸在結婚第6年就遇上丈夫被槍決、回學校當老師獨自養活3個孩子──當時遺屬們什麼事都被妨礙,例如三兄妹原本都說好要轉學到台南、媽媽也要一起調到台南工作,沒想到調職硬被擋下來,媽媽只好每天從台南往返高雄路竹上班,不到清晨6點就必須去學校上班。

楊清蓮一生活在監控體系陰影下,黃春蘭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媽媽是如何用盡全力保護他們──當媽媽晚年失智後,黃春蘭永遠忘不了的就是媽媽一直在找身分證、非常恐懼地在找身分證、顫抖地說「沒有身分證會被警察抓去」,就連臨終前也緊緊抓著身分證。

媽媽到底發生什麼事?黃春蘭曾問過哥哥黃大一「查戶口」是什麼,哥哥一聽就渾身顫抖──他還記得那天小妹在補習、大妹鈴蘭在外面玩,他在洗澡時聽見媽媽的哭喊聲:「大人啊!前兩天不是都已經查過了?警察大人啊!我們一家人都在,一個都沒跑……」

更不願想起的久遠記憶,是當時年僅4歲的哥哥,見過憲兵帶著刺刀長槍來家裡、邊咆哮邊搜括財產,即便阿公是當過村長的在地名望,他被一群人拿手槍抵著,完全保護不了任何人、連財產都保不住……

黃春蘭記得,姐姐黃鈴蘭從以前就對來查戶口的警察非常兇,「問什麼問?」黃鈴蘭口氣惡劣當然是有原因的,姐夫在台泥工作、她跟著姐夫輪調全台灣,每次一租完房子安頓好就立刻有警察上門,好像囂張地說「我都知道你們狀況」,甚至包括姐夫台泥職位薪資、家中有訂《中國時報》,警察全都掌握了。

年輕時的黃春蘭還不夠認識爸爸、也未能知道更多媽媽的苦難,但在2020年,她在當時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看見自己的「監控檔案」,徹底愣住了。

1975年黃春蘭畢業於東海大學,因為被情治機關阻擋而未能順利出國讀書,她轉換跑道找工作、在成功大學當助教,當時工作地點的系主任介紹了一個留美博士生來相親,黃春蘭笑說加減吃頓飯也好,而在飯局裡,那個博士生問:「你想不想出國?」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心裡真正的話是我超想出國、我要出國啊!但我不能跟他講,我沒辦法跟他說是因為家裡被列黑名單才不能出國,我對一個才見第二次面的陌生人,我只能聳聳肩說:我不想出國。」

黃春蘭早就忘記這場相親了、與後來的老公過了數十年幸福生活,但看到監控檔案寫著:「黃春蘭於64年畢業於東海大學,說因未接到通知,現表示『不願出國留學』……」

她根本沒有對其他人說過「不想出國」,所以,這個相親對象到底是誰?「幾分鐘後我開始起雞皮疙瘩,40多年前的事,我心想還好沒嫁這個……這樣一連結,多可怕啊!我那天整晚睡不著,這就是別人幫你寫的日記,你傻傻的、根本不知道你被監控到這種程度……

如果黃溫恭地下有知,將如何看待這些事?唯一能確知的是,如果當年政府沒有剝奪黃溫恭的生命,他尚有機會看著兒女長大、實現讓台灣社會更好的夢想,也無人需要恐懼。

而那一句道歉,簽署死刑令的那個人,永遠都不可能還給黃溫恭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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