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刑、不流一滴血的「招待所」,為何依然讓蔣經國時代統治下的人們聞風喪膽?關鍵就在各種令人「精神崩潰」的精心設計。(謝孟穎攝)
「那時押房24小時都亮的,他覺得睡不著、躲去門邊,沒想到半夜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就是這個監視孔、360度的……我們可能以為偵訊就是要給你打、給你刑求,但這裡不做這個的……」
不用刑、不流一滴血的牢房,為何依然讓蔣經國時代統治下的人們聞風喪膽?位於新店安坑山區,有一處使用期間橫貫前總統蔣經國任內的「安康接待室」──此地雖然沒有白色恐怖早期凌虐政治受難者的知名酷刑,例如「坐飛機」、「螞蟻上樹」、「老虎凳」、電刑等,卻仍是1979年美麗島事件政治受難者心中一大陰影,關鍵就在於整體牢房的設計,是更進一步的靈魂拷問。
隨著蔣家統治落幕、台灣迎向民主時代,安康接待室就此埋藏於深山林內,直到2009年遭記者擅闖、驚見大量昔日法醫解剖的「屍罐」(正式名稱為「檢體」),報導曝光後才再度重見天日。
2022年2月份,安康接待室終於被前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促轉會)公告為威權統治時期不義遺址,但對一般大眾來說依然是沒聽過、難以踏足的神秘之地。所幸後續國家人權博物館與在地文史工作者合作進行參觀導覽,2023年12月份「暗坑文化工作室」創辦人兼執行長吳柏瑋的介紹下,就帶領民眾步步揭開安康接待室的神秘面紗。
在2023年末的當今,前往安康接待室的交通方式其實不難,即便不會開車騎車,台北捷運搭乘至大坪林站、轉環狀線十四張站、接著改搭安坑輕軌到玫瑰中國城,或捷運搭到新店區公所站、轉搭公車上山,都可抵達距離安康接待室最近的大眾運輸站、安一路三段一帶。
然而在過去數十年的台灣,這段路可謂千里之遙、一般民眾難以抵達,這也是兩蔣政府統治時期為何把「接待室」設於此地的主要原因之一。
安康接待室位於新店安坑地區、安坑一帶舊稱「暗坑」,「暗坑文化工作室」創辦人兼執行長吳柏瑋解說,以舊台語地名來說,所謂的「坑」就是指山谷地形,安坑這裡南北邊都是山;至於「暗」,是因為山頂樹林高聳、不見天日、使山谷地區都暗暗的,所以叫「暗坑」。
因為地形隔離,昔日暗坑人的口音比較偏漳州腔、與新店的泉州腔有異,從日治時期開始暗坑就是易守難攻,兵仔或土匪都很難攻入。至於前往安康接待室的公路隧道一帶舊稱「土地公坑」,人口非常少、居民僅4–5戶,旁邊是一整片種滿樹與竹子的山區,幾近杳無人煙。
以往新店山區的狀況,吳柏瑋家族世居暗坑、即山腳與山谷之地,山頂則是以種植木材、茶樹、樟腦等為業,再過去一個山頭就是往日泰雅族原住民的領域,台灣歷史上曾有28名漢人居民在那裡被出草殺人頭,因此稱為「二叭子」(28人的意思),亦是前往安康接待室的必經路徑。
「安康接待室會選在這,一定有環境的原因……國民政府會選在這裡,就是因為土地便宜、附近沒住太多人。」此地直到1945年才陸續出現零星集合住宅,但不管有無居民存在,安康接待室設址處正面是山、後面是山、左右也都是山,四面環山地形易守難攻、兩條溪水行經,被抓來這裡的人逃不掉、要從外地來救人也不太可能,甚至,連在地居民可能也幾乎不曉得這邊有個偵訊政治受難者的、所謂「接待室」存在。
據國家人權博物館提供資訊,色恐怖時期調查局曾在台北市設置3處專門刑求空間,分別為大龍峒留置室(使用期間為1950–1958年)、三張犁第一留置室(1958–1972,1967年改稱三張犁招待所),後再搬遷至安康接待室(1974–1987)。與民宅改建的前兩者不同,安康接待室地勢隱蔽,也更能徹底達到將抓捕者與外界隔絕的效果,曾偵辦過著名案件包括美麗島事件、一清專案等。
如今前往安康接待室非常容易、鄰近大眾運輸下車後走路不過10分鐘而已,但以往當然不是這樣,參與導覽行程的民眾穿越公路隧道、走到一座小橋上時,吳柏瑋介紹,這座橋下的溪流亦是以往安康接待室難以接近的原因之一:「就算二叭子庄的人要來,也要過這條橋、不方便來,以前路也只是人力車才能通過的橋,如果外面的人要去安康接待室,要走外面安康路,我們這條(導覽行程路線)是以前沒人會走的……」
即便安康接待室設址已經充滿各種地形隱蔽特點,在安康接待室正面的車道,依然有各種設計心思,即高聳入天、遮蔽陽光的兩排樹叢:「安康接待室是市定古蹟、範圍包括我們這個車道……這車道以前是政治犯要來給人偵訊的必經車道,也是調查局特別設計的,他們故意砌一條都是樹的、黑黑的路……」
吳柏瑋舉例,就1979年美麗島事件政治受難者之一、今監察院長陳菊的回憶,當時她就是在車上被人蓋上黑布,車子繞來繞去、繞到最後直上一個斜坡,把頭掀起來就抵達,在車子繞行的全程,她完全無法確知自己到底去了哪。
從前被捕政治受難者對安康接待室的第一印象,或許就是偵訊「工作區」的大門口,一過鐵門就會開始搜身,金屬物品、尖銳物品、皮帶全都要沒收,都是為了避免被抓捕的政治受難者自殺,再帶入偵訊室,「調查局不希望你死在這,是希望把你定罪。」
既然嚴重到怕人會在裡面自殺,安康這邊應該很可怕、有難以想像的各種肉體酷刑吧?應該不只是一般民眾能想像到的拔指甲、灌水、電話簿吧?面對導覽民眾對刑求的提問,吳柏瑋說,安康接待室基本上不打人、不進行肉體刑求,但有更可怕的事情──精神虐待。
自1970年代開始,國民黨政府想到的刑求新方法就是「疲勞偵訊」,一天24小時把人關在特定小空間裡面、遮住所有外界光源、僅有天花板的日光燈,調查局人員就一直問你最近跟誰聯絡、最近在幹嘛──當一個人被押入這樣的偵訊室,會完全失去對外時間的感受,不知道現在是過了3小時、12小時、1天、還是1個月,步步踏入精神崩潰。
威權政府手法當然不只如此,還有心理戰術,例如跟政治受難者說你的家人已認罪了、簽名就可以回去了(當然,簽下去人就沒了、不太可能「回去」),或是一直逼人寫自白書,細節有出入就撕掉重寫、一直一直重寫,可能長達兩周都被關在偵訊室。
如果知道這些痛苦會在幾小時、幾天以內結束,或許人還會有意志力撐下去,但如果今天完全不知道多久才會結束痛苦,自己被關押的地方不只沒有時鐘、連白天黑夜都看不到,一再地被訊問、無法睡覺、不知道自己何時清醒與睡著呢?安康接待室不用任何刑具、卻依然能讓人們的痛苦無邊無際,第一關鍵就在此。
疲勞偵訊當然不只將人關押起來、大打日光燈承受無邊無際的精神折磨,雖然如今安康接待室建物本身破敗、大片大片天花板與牆面崩落、植物根系穿透水泥,其中難以忽視的一大要素,就是「工作區」一間間偵訊室裡依然殘存的、貼滿每一面牆的消音洞洞板與孔洞中的線路。
從偵訊室到牢房,安康接待室每一個關押調查對象的房間都做足隔音,就是為了讓被關進去的人完全聽不到外界的聲音;至於埋藏於壁面、牆角的線路,吳柏瑋說,這些都是麥克風與錄音設備,滴水不漏、24小時隨時蒐集被調查對象可能吐出的隻字片語:「玻璃另頭這邊有很多線給你監聽,這是音源機,他在對面問事情、線牽到這邊,人家就可以給你監聽錄音,但你不會知道你什麼時候講話被錄音 ……」
此外,有民眾問,押房通常一間住幾個人?與當今台灣監所3坪多空間塞入多人狀況不同,安康接待室的押房一間只住一人,但這當然不是基於人權考量,而是為了避免被關押進來的同案們彼此溝通、串證,徹底進行孤立隔絕:「那時候就算同案被關隔壁也不會知道,可能要『出來』才會知道……」
偵訊到一定程度,調查對象會被帶往押房,許多政治受難者回憶當時是被帶入漆黑的「地下室」,但這也是調查局精心設計的障眼法──實際上安康接待室是依山坡架構的單層建築、利用地形塑造出「地下室」的錯覺,穿過長長走道後的押房區名為「休養區」,但當然不是真的讓人休養的,是另一種精神折磨。
押房與偵訊室一樣,隔絕外界光源、24小時大開日光燈,更著名的是門口一顆顆球體的監視窗,可以讓調查人員清楚看見房內360度狀況、沒有任何喘息空間,政治受難者陳忠信曾因燈光太亮睡不著、躲去門邊,半夜就驚覺有人從那孔洞看著自己。
此外,押房當然也是有監聽的,就算沒有在接受訊問、被關起來,一樣24小時監聽,不放過任何一絲人會鬆懈、自言自語的時刻,設備就在送飯口旁邊。
安康接待室就是這樣一個,沒有刑具、不流一滴血,卻成功貫徹恐怖氛圍的蔣經國時代著名「招待所」。
時過境遷,安康接待室於解嚴後就不再進行偵訊工作、轉給調查局法醫當倉庫,如今置物架上殘留一個個圓圓的印記,就是當年放檢體罐(解剖人體部位與內臟證物)的地方──2009年記者擅入此地、寫下此地有大量「屍罐」的報導時,安康接待室才終於重見天日,伴隨出現無數的靈異傳說。
但究竟是靈異傳說比較可怕,還是此地殘留至今的、威權時代肅殺之氣呢?往後安康接待室將陸續進行修復工作、以更完整面貌面對大眾,國家人權博物館也將持續進行導覽,這些或許才是台灣人不應忘卻的,歷史上真正的「恐怖」。
2024年10月1日,記者追蹤更新:
儘管本文提及安康接待室為「不用刑、不流一滴血的牢房」,經查證,曾待過安康接待室的個案有不同意見。2024年5月23日監察委員范巽綠、蔡崇義發佈之調查報告,即透過訪談,指出幾位受難者當年遭受刑求的證詞──
● 梁楚鏗:將我由舍房提出,關入一間大約有兩坪多 的小室裡開始動刑,先由周○以原子筆夾雙指之間,猛力抓握緊抓;掌摑頭部、臉部(終於將牙齒打斷,滿口鮮血淋漓,才暫告停手……改用夾報紙的木棍擊打背脊、臀部、手心、手腕;直到他們自己精疲力竭、需要休息時,就叫我跪在一支圓竹竿上,雙手高舉。
● 余日昇:在調查局所寫的自白書和筆錄,是經過164天受了許多苦刑被逼出來的。所受的有:打耳光,用兩手同時打兩耳(現在左耳聽不見,經鈞部醫務室檢查才知左耳鼓膜已被打破裂)、手指夾原子筆、跪在原子筆上、打肚子、做超過身體負荷的運動、被當作練習柔道的對象、吃下流出的汗水及鼻涕、口塞住鼻子裡插香菸、衣服脫光噴冷水吹電風扇、用竹枝鞭打生殖器、用小蛇、癩蛤蟆、蟑螂在身上爬、拔頭髮、嘴塞住從鼻子裡灌眼藥水……
● 楊金海:一日照三頓打,半夜兩點又叫起來打一頓宵夜,所以一天打4次、連續打57天、打到吐血。楊金海逃亡過程中,透過管道譯成5種文字,向國際發表在安康接待室遭受的19種酷刑:1. 毆打。2. 掌摑。3. 腳踢。4. 疲勞審訊。5. 赤身露體趴在地上學狗爬、學狗叫。6. 赤身露體跪下,雙手抱腳學兔子跳。7. 強令同時吸五支煙。8. 強令跪在竹竿、筷子、原子筆上面,達數小時。9. 強令吃下整包鹽,整天不給水喝。10.赤身露體、雙手反綁、兩腳銬住,嘴裡塞自己的髒內褲,任憑5、6人拳打腳踢。11.針刺指尖。12.雙手雙腳被銬住,打倒在地,拳打腳踢。13.夾手指。14.筆尖亂戳。15.不准小便。16.吃自己的痰和鼻涕。17.灌辣椒水。18.跪冰塊。19.電刑。
以上內容附記文末,再請讀者自行斟酌。
了解更多威權統治時期歷史、參訪遺址,請參考「國家人權博物館」臉書粉絲專頁活動資訊(連結)
本篇文章共 3 人贊助,累積贊助金額 $ 135
喜歡這篇文章嗎?
請
喝杯咖啡,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