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眼中的「孝子」,為何砸死老父、頭骨粉碎濺血?國民法庭揭20年「弱弱相殘」照護悲歌

當一個病人自己也要照顧病人,長達10年被責罵、自身病情也不斷惡化,失控一瞬間,他犯下自己絕不能接受的、會墮入「阿鼻地獄」的重罪...(資料照,非案發地點/顏麟宇攝)

這10年我都忍了,他便當不吃、剩飯剩菜我就吃,我一直不想起衝突,普通人無法跟我父親相處,他喜怒無常……要殺他的話,照顧他的第一年早就殺掉了,之前家裡衣櫃倒下來、壓在他身上,是我去救他的,如果我真心想殺他,踏上去不就好了?」-鍾男於法庭發言

一個連蚊子也不敢殺、10年盡心照顧父親的「孝子」,為何最終動手砸死老父、鮮血濺滿客廳?2023年1月18日,警消接獲新店安康路民宅報案、表示有家人「自然疾病死亡」,進門卻是令人不忍的血腥畫面──據現場照片,78歲鍾姓老父正面仰躺客廳地面、大量鮮血飛濺沙發上的凌亂雜物高山,密錄器中的到場員警則氣憤喊:「這不可能是他自己跌倒的啦!」

砸死老父的凶器是啞鈴、採證時還可以看見黏附的血漬與毛髮,造成父親死亡的40歲鍾姓男子則對警察傻笑:「我爸虐待我,證據都有,我家裝了全部的監視器,到處都是!」為什麼殺爸爸?「我跟你講一個宗教,撒旦!」

為什麼會這樣?本案日前於台北地方法院進行審理、15日宣判,判處鍾男監護處分3年、有期徒刑12年,長達4天審理過程也揭開沉痛的「弱弱相殘」悲劇──原來,鍾男與鍾父皆是多年發病的思覺失調症患者。當一個病人自己也要照顧病人,長達10年被責罵、自身病情也不斷惡化,急性發作失控的一瞬間,虔誠佛教徒鍾男犯下自己絕不能接受的、會墮入「阿鼻地獄」的重罪。

「我從來沒聽過他罵過人、沒聽他嫌過誰,他生活很單純,只有爸爸…」

踏入1月18日案發現場,無疑是人間煉獄──老公寓客廳裡,已無生命跡象的鍾父仰躺於地面、滿臉鮮血到根本看不清面容,鍾男坦承犯案工具是一個4公斤的鐵製啞鈴;再經法醫檢視鍾父傷勢,左側顳部凹陷性骨折、肩胛骨瘀傷、右額底部出血、左顴骨與右眼眶瘀傷、多處裂傷,他就是猛力揮舞這把4公斤的啞鈴、把父親活生生揍到頭骨粉碎。

為什麼要殺爸爸?是直到很後來鍾男才能說清楚,他被「魔神仔」附身、認為爸爸是撒旦,他「嫉惡如仇」所以下手,殺父不是他本意,但在被附身的狀況下,他甚至一度想過要用啞鈴把爸爸砸成肉醬,只是沒能下手。

毫無疑問地手段凶殘,媒體也多以「無業男啞鈴弒父」為題、報導這起悲劇,然而在國民法庭審理歷程,也還原了鍾家走到這一步以前的人生──他們原本也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卻因遺傳性的思覺失調症、終生難以治癒的病況,步步走向破滅。

20210413-犯罪被害人專題配圖,信義區基隆路一段興隆國宅,屋齡老舊住宅區,老舊日光燈管。(顏麟宇攝)
媒體多以「無業男啞鈴弒父」為題、報導這起悲劇,然而在國民法庭審理歷程,也還原了鍾家走到這一步以前的人生。(資料照,顏麟宇攝)

證人之一彭阿姨(化名)與鍾母結識約30年、在天主教彌撒活動認識,她印象中的鍾母出身國大代表家庭,衣著體面、氣質良好、對朋友大方,鍾男則是長輩眼中非常討喜的孩子,母子甚至是可以相互擁抱的關係,彭阿姨說,現在已經很少年輕人能跟媽媽感情這麼好。

鍾男篤信佛教,彭阿姨每次聚餐都願意配合他吃素,也常常聽鍾男說不要殺生、就連一起出遊在車上打蚊子都會被阻止,甚至鍾男被蚊子叮的時候還會主動把褲管掀起來給蚊子叮。

儘管如今鍾男犯下弒父重罪,他在彭阿姨眼中依然是善良、貼心的乖順晚輩,然而在彭阿姨不曾踏入的鍾家那道鐵門後,他們的人生早已一步步變質。

彭阿姨第一個知道的變化,是鍾男的精神疾病在19歲就發作了。鍾母相當重視外在形象、辛苦的事情只願意跟摯友說,於是彭阿姨知道,鍾男在花蓮讀書時碰到室友霸凌,同學要帶女友回宿舍要他不准講、要他參與學運但他不想配合,不久後校方就通知家長說鍾男人在花蓮慈濟醫院,發病住院了。

往後鍾男數度發病、失控離家失蹤時,彭阿姨也常開車陪鍾母四處找人,也見過鍾男發病時的模樣:「每次失蹤的時候他媽媽都會跟我說,我跟她一起找大概3次,我們就開車到處找、找媽媽聽過的所有地點,看到他(鍾男)的時候我也很難受,他發病時不清醒、一直喃喃自語阿彌陀佛走來走去,要等他清醒才能問他之前到底去哪裡了……」

第二個變化,是彭阿姨幾乎不太會碰面、但讓她相當反感的鍾父。彭阿姨曾與鍾家一家三口參加教會活動出遊過夜,那時鍾父與鍾男都還沒太大狀況,她對鍾父印象就是屏東客家人、簡樸節儉,但後來聚餐時就出現問題了──每次吃飯鍾父都急著回家、說怕東西被偷,後來直接不參加聚會,每次都瘋狂打電話問鍾母人在哪、擔憂鍾母在外交男友。

鍾父也曾打電話給彭阿姨,說他發大財了、他跟某某電影明星很熟,鍾阿姨選擇直接封鎖、不再往來,只覺得這人怪怪的,直到後來陪鍾母去新光醫院拿鍾男的精神疾病藥物,困惑怎麼會有兩份,才知道原來鍾父也是精神病人。

「很多事情我都跟鍾太太說『可以溝通吧』,她說沒有,無法跟他溝通。」律師李艾倫問,是不好溝通嗎?「他是『不溝通』的人吧,不是『不好溝通』。」

第三個變化,是原本有工作的鍾男不去上班了,即便彭阿姨想介紹大樓保全工作、陪母子一間間找,鍾男吃藥難以集中精神,也希望能在家照顧生病的爸爸,父子兩人就成日共處家中。

鍾男平時沉默寡言,彭阿姨總是努力讓他接觸人群、一起去「里仁」商店上佛教的「廣論」課程,也在這過程得知,鍾父平常會罵鍾男沒有用、打耳光、摸下體、諸多不適切行為──即便如此,這些事鍾男不曾直接講過,都是彭阿姨主動問的,鍾男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也很平靜。

「我從來沒聽過他罵過人、沒聽他嫌過誰,他生活很單純,只有爸爸……」彭阿姨知道鍾男是虔誠佛教徒、一生目標就是出家,但父親反對,鍾男也怕生病作息影響其他人,而彭阿姨至今依然很後悔,當初怎麼沒堅持讓他去出家。

反覆發病摧毀日常、腦功能損傷智商僅剩72 父子皆患思覺失調症照護悲歌

從鍾母的證詞也可見,鍾家原先是普通但溫暖的家庭,兒子小時候常常一家三口騎機車出去,鍾男在法庭上也提到每逢生日父親一定會慶祝、一家人去吃火鍋,鍾父不菸不酒不賭搏、個性節儉,但從鍾男上國中開始,一家人的命運被埋藏基因的思覺失調症改變了:「他(鍾父)如果沒發病的時候,他是很愛我的……我是很正直的人,他(發病後)卻常說我在外面有交男朋友,那你證據拿出來嘛!」

改變鍾家命運的「思覺失調症」,據精神鑑定報告證人、亞東醫院醫師鄭懿之所言,思覺失調症是重大精神疾病、生理性疾病,男性多於10至15歲左右發病,鍾男則是在19歲發病。

或許很多身邊的人會以為病人是因聯考失利、談戀愛被分手等挫折才發病的,鄭懿之提醒這是邏輯上的謬誤:「病人是因為發病讓思考能力下降、人際能力退化,才導致失戀或聯考失利……人們會誤以為生活壓力是發病的原因,但其實這是生病造成的結果。」

思覺失調症的病況可分正性、負性兩種,正性狀況指「一般人不會有的意念,在病人身上呈現」,包括幻覺幻聽、被害妄想、混亂言行等,負性則指「沒生病的人能做的,在當事人身上看不見」,例如表情平板、說話無情緒起伏、思考與認知功能變差、IQ下降、注意力不集中、處理事情速度慢等,但無論狀況如何,這是體質上、基因上會產生的疾病,一定要用藥物來控制。

20210413-犯罪被害人專題配圖,人群,行人穿梭斑馬線。(顏麟宇攝)
「人們會誤以為生活壓力是發病的原因,但其實這是生病造成的結果」。(資料照,顏麟宇攝)

但藥物就能確保病人可以完全適應社會嗎?鄭懿之提醒,「缺乏病識感」本來就是思覺失調症的症狀之一、不覺得自己生病就很難規律服藥,此外,就鍾男犯案前最後就診的、台北慈濟醫院主治醫師陳文建所言,思覺失調症患者每次發病都會造成腦神經功能減損、很難回復到發病前水準。

從律師謝孟羽出證亦可見,鍾男19歲發病,25歲首次鑑定就看見明顯功能下滑狀況、社交能力退化,28歲時(2011年)經艾倫認知功能測驗發現心智年齡僅5歲,認知功能退化、解決問題能力差、人際關係退化,40歲案發後(2023年)檢測智商只有72、屬邊緣型智力衰退,而在台北慈濟醫院進行的褚氏手功能測驗是極重度障礙,難以進行精細工作(例如手眼協調、穿線等)。

儘管媒體多以「無業男」描述鍾男、檢察官也一再質疑鍾男為何不好好工作穩定病況,謝孟羽提醒:「他不是故意不工作,是因為生病了、無法工作……」 而據鍾男本人說法,不找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工作會讓幻聽加劇,工作一定會有同事、同事都會變成幻聽裡的聲音,加上爸爸生病,他決定在家照顧爸爸。

時值青壯年就因為精神疾病與腦功能退化而難以正常工作的兒子、退休後發病合併糖尿病整日只能待在家中的老父,就這樣一起生活、互相照顧,但鍾男以為的孝心,卻也將他推入緊張高壓的環境。

據鍾母所言,鍾父疑心病很重、常半夜大喊有小偷要拿鐵剪剪後門,「但我去看,發現那裡什麼都沒有……」雖然鍾母平日白天要上班、無法隨時看到父子相處情況,但假日會看到鍾父罵兒子、打頭打耳光,「我說不要這樣對你兒子,他罵我太寵、妳兒子有病……」

據鍾男所說,父親在家常躺著、要帶他出門走走跟運動也不願意,父親常說東西被偷、要他找,找不到就罵他笨,也常常摸鍾男下體逗弄,他認真覺得這是性騷擾、多次用手撥開並反應不舒服,但無效。

鍾男曾經想跟媽媽一起搬出去住,鍾母亦承認有這件事,但也說沒能認真討論過:「我跟他說,爸爸年紀大了,我們搬出去的話會只剩他一個人……他(鍾父)不只有精神疾病還有糖尿病、曾經(因為血糖問題)在家陷入昏迷,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就跟兒子說:如果爸爸對你做什麼,你就去房間……」

鍾男對鍾父的行為就是一再忍耐,「因為他講不聽,會越罵越兇」,但忍耐並不會讓雙方的病情有所改善──鍾男在2019至2020年多次急性發作住院、曾從家中陽台跳下自殺、開始將父母納入妄想內容中,最後一次住院在2022年底,2023年1月出院、回診不到一星期,他就再次發作,殺人了,他說父親是撒旦,必須除掉。

「他生病20多年,暫行安置的這幾個月,都還不到他生命的幾十分之一…」

鍾男犯案前最後一次住院,是因妄想突然發作、認為自己要去渡眾生,要從新店安康家中一路走到善導寺,鍾母雖然大半夜陪著兒子一路走,鍾男卻在公館一帶開始暴衝,鍾母體力不支無法跟上,只好報警尋人──據台北慈濟醫院主治醫師陳文建所言,鍾男當時的狀況並無自傷傷人之虞、依法不能強制住院,但當時也不需要強制,鍾男自願就醫:「他當時狀況發作、說自己要渡眾生,去住病房可以渡很多眾生,就同意入院。」

陳文建是第一次因為病人殺人而到法庭作證,當時的他怎樣也想像不到,自己的病人會殺人──雖然鍾男剛入院時情緒高亢、有幻聽、說地藏王菩薩有給他指示,但隨著藥效起來,就比較不會宣稱要去渡眾生了,也開始否認之前說過的幻聽內容;由於鍾男過去曾有在自家跳樓的自傷紀錄,陳文建也為他進行自傷自殺風險評估、暴力風險評估等,指數是1,幾乎無暴力風險。

由於思覺失調症急性發作確實會提升一些風險、加上鍾男過去服藥不穩定,團隊還特地將鍾男的口服藥物慢慢調整為長效針劑,在住院的一個月內施打3針安立復美達(Abilify Maintena inj.)拉高血液中藥物濃度,判斷可以在2023年1月6日出院。

當然,外界環境與結構穩定的醫院病房不同、隨時都在變動、可能對鍾男造成刺激,考量鍾男適應問題,陳文建還安排一周一次的回診、待病況穩定後才考慮拉長到兩周一次,1月12日回診甚至又打一劑長效針──醫師能做的都做了,怎知1月18日,病人就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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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能做的都做了,怎知1月18日,病人就殺人了。(資料照,柯承惠攝)

住院一個月,真的有辦法處理鍾男20多年來難解的病情嗎?為何不考慮入住日間照護或是康復之家?這對鍾家來說顯然是有難度的,鍾母就說,要讓父子兩人都入住康復之家是不可能的,全家只靠父子的身心障礙補助一人4000元、母親做行政的月薪生活。

鍾男從病人成為犯人,在警局偵訊服藥後狀況反而更惡化,調查筆錄盡是胡言亂語,例如警察問他用啞鈴打爸爸哪裡,他回:「我當不動佛一定很快樂,之後不當不動佛的!」殺人動機則是:「南無阿彌陀佛,我爸阻止我去破處!」在土城看守所甚至出現攻擊室友、喝沙拉脫自殺、說觀世音菩薩要他去陪祂等,是直到檢方在2023年5月份同意將他暫行安置於三軍總醫院北投分院精神病房,他的狀況才一步步穩定,12月份終於能在法庭上正常發言。

「他生病20多年,暫行安置的這幾個月,都還不到他生命的幾十分之一。」三總北投分院的醫師陳泰宇如此說,他希望可以讓鍾男接受刑前監護處分、讓病況可以被治療到更穩定,辯護人(律師)薛煒育也在最後辯論時間沉痛提醒:「我的當事人鍾先生現在可以在這邊跟人正常互動,是多少人力、物力、精力,才能讓他有就審能力,坐在這邊法庭互動?」

薛煒育回顧鍾男20年多來的人生,他在19歲人生剛要起步時折翼、因發病墜落,33歲以後因為功能退化更難找到工作、待在家讓狀況更嚴重。他是因為恨意才殺爸爸嗎?薛煒育提醒,鍾男在案發前的6點多還打電話要媽媽幫忙買3個便當,爸爸、媽媽、鍾男各一個,7點多母親回家就發現鍾父已死,「如果已經有殺意,為什麼還要媽媽買便當?」這很顯然符合鍾男所說的,「被附身」(急性發作)就發生憾事。

甚至,鍾男所述父親對他做的事情,到底有幾分是現實、幾分是病情妄想超脫解釋?一切都還沒有證據,無論如何,薛煒育看見的是鍾男生病、脫軌、無法選擇的人生,直到鑄下大錯站上法庭,才終於有國家的醫療資源介入。

這是他一個人的責任嗎?是鍾母一個人的責任嗎?直到審理最終日,彭阿姨眼中向來體面、有苦也不願隨意透露的鍾母,終於放下身段,說出她一直說不出口的求助:「我想問,他出獄以後,有沒有社會資源讓他去康復之家……」

這並非主流媒體報導的「無業男冷血弒父案」,而是一起被拋摔到社會角落、遺棄腐朽、直到病人鑄下大錯才被看見的照護悲劇──以一審結果,鍾男必須接受3年的監護處分(刑前治療)、待穩定後則是12年有期徒刑,鍾母希望兒子可以盡快出獄跟她一起生活,恐怕將是難以實現的「被害人家屬」心願。

今年已經69歲的鍾媽媽,還在等她唯一的兒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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