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做酒店就很難離開?她們也常月入4萬 資深經紀人10年浮沉,道出貧困八大潛規則

為何一旦踏入酒店成為「小姐」,就很難「離開」了?待在酒店環境約10年的她們深知,這是一個貧困者難以逃脫的世界......。(資料照,謝孟穎攝)

為何一旦踏入酒店成為「小姐」,就很難「離開」了?待在酒店環境約10年的她們深知,這是一個貧困者難以逃脫的世界......。(資料照,謝孟穎攝)

「在這裡一個女生能賺到的錢,通常會隨著年齡往下降、年齡越大能賺的錢就越少,除非她現在非常有規劃,如果都無法去規劃,就會變成辛苦工作與生存的『姐姐』、『阿姨』……我們一直想,這行業有什麼能算是『自我成長』、『自我實現』呢?這10年經歷帶給我的累積,到底是什麼?」

為何一旦踏入酒店成為「小姐」,就很難「離開」了?待在酒店環境約10年的筠筠、川、蛹(皆化名)深知,這是一個貧困者難以逃脫的世界,從2016年成立「酒與妹仔的日常」以來,她們揭露無數近乎沒有選擇的故事。

筠筠曾做過2年公關、5年經紀人,她深知踏入酒店這行的人往往選擇有限,出身貧困家庭、學經歷有限、背負債務與學貸、因為單親照顧小孩或精神疾病難以謀得其他正職工作;人們常說這是被迫「下海」,酒店卻也是最後一道社會安全網,讓貧困的人得以「上岸」──儘管不像外界傳聞的每月收入破10萬,月入4到6萬才是常態,這是許多女性選擇有限下能做的理想工作。

20200505-疫情專題、酒店、林森北路、酒與妹仔的日常(陳品佑攝)
儘管不像外界傳聞的每月收入破10萬、月入4到6萬才是常態,這是許多女性選擇有限下能做的理想工作(資料照,陳品佑攝)【吸菸有害健康】

但,如果有一天不想做了呢?沒有學歷、漂亮的履歷、只有難以開口的多年酒店資歷甚至身心疾患,她們撐起了一個家,卻幾乎沒有人來撐她們──而如今成立的「酒與妹仔人文藝術推廣協會」想做的,就是撐起這群最勇敢、卻也待在最脆弱處境的撐家女子們。

每月僅賺4萬元的平均值:會來做公關的小姐,可能在生活上沒得選擇

酒店公關真的好賺嗎?以筠筠當過公關也當過經紀人的經驗,確實有人很能賺,但那是少數──如果今天有36個酒店公關,其中大概有4到5人可以月入10萬、20萬,可能是年輕漂亮、廣受異性歡迎的類型,也可能是「滴酒不沾天天上班」類型,透過聊天手腕與魅力讓客人開心,達到近乎不用喝酒、還可以天天無宿醉上班的程度。

那多數人呢?儘管目前節薪(指坐檯一節10分鐘的薪資)行情大概230元封頂、遠高於5年前的190,並不是每個公關都可以坐滿、競爭激烈,一周上3到4天班、4至6萬元是常態,如果沒有年輕貌美、也沒有經營客人的手腕,也有極少數小姐每月僅能入帳2萬,還要倒賠每天大約2000元的妝髮與深夜計程車交通費用。

最糟糕的是,每一次上班,幾乎都是對身體的巨大傷害。資深公關蛹說,這行日夜顛倒、一天要攝取半支以上威士忌的酒精,根本很難天天上班:「我個人一周3天就快吐血,我現在要做一休一,休息的那天大概只能躺在床上、叫外送吃飯,上3天班等於要花6天時間來循環喝酒、代謝、喝酒、代謝……」

最糟糕的是各種職業災害,蛹直說:「在酒店,要實現『公平公義』是非常困難的,這事是不存在的……在這邊,所有不尊重你的事都可能會發生、是你工作的一環,無可避免……」

當公關被客人性騷擾,她能選擇的處置不會像一般勞工投訴公司性平會,而是回報幹部、討論處置與賠償,就算今天莫名其妙被客人打了一巴掌,大概也是去跟經紀人要賠償金了事、不可能告客人公然侮辱與傷害罪,公關們最多能做到的「性騷擾防治」也就只是提醒同事「某某客人很色」、該如何保護自己,身心是被剝奪的。

20200505-疫情專題、酒店、林森北路、酒與妹仔的日常(謝孟穎攝)
「在這邊,所有不尊重你的事都可能會發生、是你工作的一環,無可避免」(資料照,謝孟穎攝)

整體來說,酒店就是一份「情緒工作」,必須承接客人的負面言語與行為、只能忍耐、還要設法把包廂氣氛炒熱炒高,她們的工作就是帶給客人快樂,卻往往因為這份工作導致身心疾病更為嚴重,「別人是體力活,我們是用情緒在工作,『討好』就是這工作的本質。」喝酒與討好他人的日子久了,人會越來越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好像僅僅是個沒有自我的派隊製造機。

既然這麼累又不好賺,為什麼還要做酒店?筠筠直言,大多數缺乏選擇的人:「會來做公關的小姐,可能在生活上沒得選擇,雖然大家會說人要有『一技之長』,這也是要用錢堆出來的,那是要花錢去上學、上課的,一般人如果家裡有個經濟缺口在,你怎麼補都補不回來……」

一個經濟困難、還有其他家人要照顧的家庭,年輕人一邊扛學貸一邊打工領基本薪資,夠還嗎?一個患有嚴重精神疾病、日夜作息不定、可能要承受吃藥副作用的女性,有辦法在一般職場上班嗎?一個單親媽媽帶兩個孩子,如果能力不足以進入福利完善的上下班彈性職場,能怎麼做「白天的工作」?

2021年COVID-19疫情期間,「酒與妹仔的日常」、「台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曾為停業期間生活陷入困頓的公關們募集物資,發出1000多箱生活用品、約400多位公關領取──雖然早就知道這行業概況,蛹也是那時候才發現,原來育嬰用品的需求非常高。

這確實不是一份夠「好」的工作,但也撐起了無數人的家,接住難以尋得社會福利庇護的、被遺落的撐家女子們。

業界最大傷害:我的選擇,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慢慢變少了……

無論因為何種原因進入酒店,總有一天債務會還清、孩子會長大、或不想再做喝酒的工作了,總會有一些人想「離開」──但現實是,就筠筠多年所見,在沒有任何人陪伴、沒有專業資源的前提下,「離開」竟是難如登天。

在筠筠看來,最難離開的就是有精神疾患的公關,她們原本就無法做持續性的朝九晚五工作、原本就是被社會上一般職場「淘汰」才會到酒店工作,該如何回到曾經淘汰她們的職場?

即便沒有身心障礙等難題,蛹最大的疑問是:我們這行的「專業」該怎麼量化?酒店確實是一種專業的情緒工作,公關們擅於傾聽、陪伴、與各種人相處,這些都是各種職場需要的──但,如果有一天回到「白天的工作」,該怎麼跟雇主說明自己這10年的經驗累積?在酒店飽受污名化的現況,這幾乎是很難說出口的。

此外,酒店本身的封閉性,或許就是讓從業多年公關難以回歸職場的最大因素──經紀人機制。筠筠說,許多經紀人的方針就是如何讓公關一直在同個地方上班賺錢、提升生產力,例如公司提供宿舍與司機接送、每周從薪水扣租金,看似福利,其實是一種控制──

「這聽起來很好,其實是我要控制你在我眼皮底下生活、關注你有沒有去上班……如果我習慣什麼問題都讓經紀人幫忙解決、資源都在這些人手上,我會沒有自立能力,我的選擇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慢慢變少了,就算我今天要出去跟人租屋找工作,我也會不知道怎麼租房子,甚至忘記怎麼搭大眾運輸。」

所謂酒店「宿舍」是什麼樣子?當然不像人們以為的奢華,一周要付2000元不含水電、3人左右擠一個5坪大房間是常態,甚至可能沒分性別混宿。筠筠近年曾經替兩位想脫離原經紀公司的公關找房子,兩位都是小小年紀就做酒店、全無租屋經驗,一路碰壁。

20210112-酒店組工會專題配圖,林森北路,鋼琴酒吧,八大行業,條通,霓虹燈。(顏麟宇攝)
經紀公司另一控制手段是近乎「賣身契」的合約,雖然沒有法律效益、但在酒店業界有效(資料照,顏麟宇攝)

許多房東起手式就是「禁八大」,沒有租屋經驗的女孩們談起從事行業支支吾吾,很快就被發現異狀、一路看好幾間都失敗,預算有限也容易遇到怪房東、一直問「妳會不會交男朋友」──是直到崔媽媽基金會提供建議、請他們先參考非頂樓加蓋、房東可接受租屋補助入戶籍者(通常比較具法律基礎或觀念較佳),兩位一路漂流的女孩才終於成功脫離原本又窄又小又貴的經紀公司宿舍。

經紀公司另一控制手段是近乎「賣身契」的合約,雖然沒有法律效益、但在酒店業界有效。例如,如果要從待遇不佳的A經紀轉換到B,必須拿出3至10萬元不等的賠償金──筠筠直言,這也是台灣現存的一種「人口販運」。

許多人會質疑「酒店公關賺的錢都去哪了」,但在酒店確實很難存錢。蛹說,公關理財最大難題在於「周薪制」,薪水是周領、而且看業績決定,可能這周賺3萬、下周只有賺1千,一切都難以預測──何況所謂「理財觀」來自家庭與教育背景養成,許多酒店公關出身並非中產階級、甚至可能出身於過一天算一天的貧困家庭,很難有中產眼中良好的「理財觀」。

此外,筠筠也點出經紀公司亂象之一「預支薪水」,可以無限期預支甚至借錢,這也是經紀人變相控制公關人身自由的方式。層層枷鎖套上來,一個公關想靠自己轉換職業、離開酒店,成了登天之難。

接住「撐家女子」:酒店是「地下社會安全網」,能不能有另一層網?

酒店容納許多選擇有限的女性生存、織出一道地下社會安全網,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些女性的選擇也會越來越有限,筠筠直說:「一個女生能在這個產業賺到的錢,會隨著年齡往下降、年齡越大能賺的錢就越少,除非她現在非常有規劃……如果都無法去規劃,有一天就會變成『姐姐』、『阿姨』,非常辛苦地在工作跟生存……」

例如筠筠、蛹、川等人剛入行所在的日式酒店,當時的媽媽桑年約50歲,年輕時曾是記者、因家中變故在年近30成為酒店公關,儘管後來有了自己的店,也因經營不善倒閉、換到萬華某台式卡啦OK店當小姐,後來因身體健康惡化已經不能再喝酒,後來轉為清潔約聘工。

一些相對好的案例,是年紀輕輕當公關、隨著年紀增長轉為酒店行政與幹部,繼續在業裡待下去。但蛹也說,這行業每天喝酒、身體負荷過量影響思考,真的能好好規劃「職涯」的人是少數。

筠筠、蛹、川成立的「酒與妹仔人文藝術推廣協會」深知每一位酒店公關都有不同的困境、無法或是不想離開的理由,她們並不會輕易勸人「上岸」,但她們想陪伴在這些選擇有限的女性身邊、給予更多選擇自己人生的可能性。

例如職業上的各種傷害,「酒與妹仔」有聯繫友善心理諮商師資源、工會投保勞健保、以酒店職業災害樣態設計各種健康檢查項目等,如果工作上不幸碰到重大問題(性侵、暴力、債務、不合理條約等),工會也有媒合友善的合作律師,協助公關們處理法務問題。

至於有動念想脫離酒店、但難以脫離的人,「酒與妹仔」會視個人年齡層、專長來尋找陪伴目標,如果有平面設計與企劃專長者可能轉介到友善書店、咖啡廳試看看,如果都不確定的話就慢慢找跟當事人興趣比較有關的工作副業,不求一步脫離,而是先協助逐步減少必須在酒店謀生的工作時間。

「基本上我們還是以『陪伴』為主,就是一直陪著、陪她一起找到想做的事,這才是最重要的──其實,真的很少人被問到『你未來想做什麼』時,他可以第一時間給你明確回答的。

幫助酒店公關「離開」這事,理論上政府社工可以做、勞動部可以做,但筠筠等人也深知自己角色的重要性──就是因為她們走過這樣的產業、清楚各種「離開」的難題、也不會對這份工作賦予大眾的各種道德枷鎖,她們可以做到更多細緻而貼近公關個人的陪伴,讓公關更有安全感、覺得被理解了。

「要改變這個產業是有困難的,所以,我們想從對大眾的倡議、或接觸我們的少部份公關陪伴或引導,透過媒體曝光也可以讓客人接收到相關資訊、公關意識到自身處境……我們只能這樣一步步影響少部份人,再影響大環境的人。」

「酒與妹仔人文藝術推廣協會」於今年夏天募資至今,有大量友好支持的聲音、也遭逢一些敵意質問憑什麼募資,而筠筠說出的,是各種助人工作者的無奈:「先讓我們(助人工作者)穩定活著,我們才可以讓更多人穩定活著。」

20210112-酒店組工會專題配圖,林森北路,鋼琴酒吧,八大行業,條通,霓虹燈。(顏麟宇攝)
「我們只能這樣一步步影響少部份人,再影響大環境的人。」(資料照,顏麟宇攝)

這不是容易的事,但她們依然前行,織出酒店這「地下社會安全網」之外的更另一層網,接住無數的「撐家女子」。

了解更多貧困女性困境,請參考「黑夜孤島:撐家女子支持計畫」(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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