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詐,是真的打擊到詐騙「源頭」,還是犧牲了「拋棄式道具」的底層貧窮人?(顏麟宇攝)
「街友人數有限,詐騙集團如果沒有減少,就會把觸手往一般人伸、就變成『台版柬埔寨』──街友只是第一批被推上火刑台的祭品,街友作為第一批代罪羔羊被利用完以後,詐騙集團就是準備去吃『一般人』了……」台灣詐騙案件層出不窮,《新新聞》特別製作《詐騙之島》專題,深入探討成因、影響和解決之道。
打詐,是真的打擊到詐騙「源頭」,還是犧牲了「拋棄式道具」的底層貧窮人?2023年5月19日立法院三讀通過「洗錢防制法修正案」,明訂變賣帳戶者最重可處3年有期徒刑、意在斷絕詐騙集團不法金流「源頭」,而在曾經被指稱為「源頭」、入獄服刑兩年的前街友小潘看來,會被制裁的,永遠都是貧窮人。
「這種『加重』,你根本無法去找到真正的上游跟中游。」小潘說。
「就是因為窮到不知道下一餐在哪,才會去賣帳戶……」一個又一個被告的底層街友成了政府打詐的「業績」,卻也永遠都有街友變成新的司法「業績」,而社工黃燕茹鄭重警告,若是不處理真正的詐騙集團中上游,他們遲早會向「一般人」出手──買不到帳戶就用騙的、騙不到就用暴力脅迫與監禁,街友只是第一批被推上火刑台的祭品。
「其實我來這工作之前,我沒有很確定說我把帳戶給別人會發生什麼事……」芒草心慈善協會社工何嘉祥如此說。問起會不會有街友成為詐騙集團「車手」、「取簿手」,就是被詐騙集團利用去提款機領錢、去取貨詐騙集團騙來的銀行存摺者,何嘉祥苦笑:「這些工作看來不能行動能力太差,但我這邊的人(街友)動作都很慢耶……我們這邊的人很『免洗』,詐騙集團大概都會覺得教起來很麻煩、太多細節,不會想用他們做這些事。」
詐騙集團會覺得街友「難用」很正常,社工黃燕茹看遍自己陪伴的員工,都可以說出成為街友的SOP了──學歷不高、沒有專門技術、沒有家人支持、找不到穩定工作做粗工,有些工人因為職災傷到神經無法繼續做工、連房租都繳不出來,社工何嘉祥遇到的是行動很慢、與社會脫節的中老年街友──詐騙集團當然覺得這些人「難用」、不會想吸納,但這不代表詐騙集團會放過街友。
一無所有的人,依然有詐騙集團想榨取的部份,何嘉祥說,當一個街友沒有錢、沒有工作,他的身份依然可以被賣掉很多東西──可以替人辦手機、報所得、當空頭公司負責人、假結婚、或是賣掉自己的金融帳戶,他們沒空去思考接下來這些身份會被拿去做什麼金融犯罪、詐騙、非法色情交易,只想盡快拿到可以度過明天的生活費,詐騙集團就是看準這點下手的。
他們做這些事往往只能取得最微小的報酬、沒有議價能力,有些人2000就可以、1000就可以、也有人拿過8000,而社工黃燕茹碰過最慘的狀況,是有人因為200元酬勞就成為「詐欺幫助犯」了。
還有街友連錢都沒拿到就被告,例如今年近40的小潘。小潘曾是做電纜工程的,但因為工時不穩定、一天甚至可能要做到20小時,身體壞了就離開公司與公司宿舍,20多歲時就一步步掉落街頭。剛流浪,沒地方去、身上沒錢、也無法找家人幫忙,遇到有人花錢請他吃飯、甚至花錢請他住網咖得以過夜洗澡,他就配合對方去做各種事了。
「那時候沒有任何空間去想,我流浪都沒有錢,想說相信他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畢竟他也幫助過我……」
一開始對方說要介紹工作、要小潘替他辦電話卡,又要小潘去辦銀行貸款,貸款辦不過,那人就開始帶著小潘去跑銀行開帳戶、要他把存摺交出來,「他說這些他全部買過去,要給我8000,但最後他沒給我……」
小潘的存摺交出去沒收到半毛錢,收到的是警察通緝、法律追訴,說他是詐欺洗錢的幫助犯,法官咬定他一定有拿錢、判決來得很快,小潘就這樣坐牢兩年,期間連買自己生活用品的錢也沒有,只能替室友洗衣服做勞務、換取最低限度的生活物資。
出獄後,小潘的帳戶因為涉及詐欺被列為「警示帳戶」,也因為工作領薪水的話就會被國家追討健保欠費、無法從事一般穩定月薪正職,他只能做領現金的最低保障工作,臨時工、舉牌人、出陣頭、做工地粗工,一步步活下來,直到遇見芒草心與友洗的社工,讓他現在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重新站起來。
小潘站起來了,但他也沒忘記有很多很多街友就此掉下去了,他永遠無法忘記,有個街上的朋友因為賣掉自己的身份、官司纏身,最後死掉了──
「我有朋友酒癮很重、肝不好,他被拉去辦電話卡……他一直在遊民收容所跟流浪之間來來回回,身體不好去收容、酒喝了又出來,辦電話卡(被拿去做色情交易)之後被告妨害風化要跑去台中開庭,他喝得越來越兇,3、4年前就在信義區『走了』,阪急百貨長椅那邊,他離開了……」
街頭10年,小潘見過太多街友來來去去、「進去蹲」的很多,至於詐騙集團模式,「他們大多找新的、剛開始流浪沒多久的下手,或是找年紀很大的、沒以工作能力的。」詐騙集團甚至會直接找特定街友做「頭」、由街友假借介紹工作之名去搜括街友的帳戶與電信門號。
有些「聰明」一點的街友可能今天賣掉帳戶與門號、隔天就去停掉,但更多是怕警察、怕被詐騙集團報復,不敢聲張──「如果真的報警,他們根本知道你睡在台北車站哪裡、哪個位子,隨時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
無論替詐騙集團搜括帳戶的人是誰,小潘說,其實基本上都抓不到:「大部份都取外號,我們根本無法告訴法官、檢察官買我們帳戶的人是誰,根本無法舉證是誰──我都無法說出他名字、為我自己辯駁了,要怎麼幫警察跟幫法院抓這個人出來?」於是法庭上來來去去的,總是在詐騙產業鏈最底層的街友,為了幾千元而賣掉帳戶的人。
儘管政府看似有宣導不要隨便把帳戶交給別人、黃燕茹甚至在20年前就聽過「不要帶真實存摺去面試」這類宣導,這些宣導卻未必能觸及真實世界的每個人,即便是看遍詐騙案件的社工何嘉祥,聽到「車手」一語,還是會突然疑惑地反問:「車手是什麼?」與社會斷裂的街友,就更難期待所謂「不法認知」。
何嘉祥指出,許多街友早期是有正職工作的,每一份工作大概都會要你去不同銀行開個薪轉戶,一本新光一本華南、正常來說都有很多本,即便這些戶頭後來空空沒有錢,在街頭仍是一種可以流通的資源──出借帳戶這事,在街友的世界裡面其實滿正常的。
「可能街友多少都有些人的帳戶是『警示帳戶』、不能用,本來就會互借,那如果今天有人來跟他借帳戶、給他一點錢表示感謝,他好像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雖然有些人會懷疑把帳戶借出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但大部份會說服自己:我只是借給他,他做什麼都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出借帳戶而已。」
如果今天這個「借」的對象是請你吃飯、給你幾百元過生活、套關係的人,在黃燕茹看來,街友可能甚至有點「報恩」心態了,即便心裡真的覺得怪怪的,街友也難以脫離所謂的「犯罪動機」,就是因為無法生存──
「我通常陪街友去開庭,他們會說,要不是窮,誰會想賣自己帳戶?他們就算有『犯罪所得』,對詐騙集團來說買個飲料就沒了、他們也不會被詐騙集團視為『自己人』,但檢調往往把他們跟詐騙集團視為一體……就是因為窮到不知道下一餐在哪,才會去賣帳戶,如果街友對未來沒有任何期待值,他也不會覺得被判刑怎樣、判5年他也不覺得怎樣,只有當他目前生活即將步入穩定、例如工作存錢到快要租房子了,他才會開始介意這些事。」
至於面臨司法追訴的街友會發生什麼事,何嘉祥說更直接發生的影響是經濟與社會斷裂──被偵查時街友的帳戶就會變「警示帳戶」,錢不能出也不能進戶頭,致使街友無法尋求薪資轉帳的穩定正職、要領社福補助也要另尋管道;刑期6個月以下尚可易科罰金或易服勞役(社會勞動),但這過程也會讓街友經濟發生狀況,畢竟社會勞動大多是白天的工作、白天沒辦法做其他工作賺錢。
「我有一位街友就是一邊易服勞役、晚上去打工,他真的滿辛苦的,如果他白天是在清潔隊,7小時就真的很累了……也有人跟我說做得很累,他曾經去找書記官跟檢察官,說他每天很辛苦、快吃土,結果書記官跟檢察官回他:你進去關啊,每天就有得吃了。」
把賣掉帳戶的街友都抓去關,真的能杜絕詐騙嗎?當然不是這樣的,社工黃燕茹提醒,當今社會的每一個人,都是詐騙集團的潛在對象──
「我們每個人都有指紋紀錄、銀行帳戶、手機門號,不然怎麼在現代世界生存呢?詐騙集團就是要掠奪我們現在人類的基本生活設備、用來犯罪,而這些基本生活設備被掠奪的人,要說他們就是犯罪源頭?要說『沒有買賣沒有傷害』?你以為是動保團體哦?」
街友只是剛好因為資源匱乏、第一批被社會利用的人而已,如同社工何嘉祥所言,許多街友是把能賣的都賣了、透過出借身份賺取一些錢,即便知道狀況與風險,有些街友甚至是剛離開監獄的人、離監當下身上完全沒資源,自然會拋售所有可以變現的東西,包括身份。
能防止犯罪的管道,絕不是把這些人抓去關而已。例如街友是因為缺錢而犯罪,何嘉祥知道,最重要的第一步是要確保街友的經濟資源,否則犯罪只會一再重覆,今天賣電話號碼、明天賣身份證、後天賣帳戶。
「當你今天真的沒有錢,這是一個快錢……當街友們很難去做固定全職工作,很多人是想我當下要拿到錢,有些人也會覺得『我現在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只能想到先解決生理需求、我要吃我要幹嘛。」有社工定期關心、至少先確保街友溫飽,很重要,但何嘉祥也提醒,社工覆蓋率有限、分身乏術,這只是第一張網子,網子必然有洞,要看怎麼再織得更緊密:「我們(社工)能提供各種物資,但他的需求如果是『錢』,還是可能去賣。」
嚴謹查核身份或許是第二種防範方式,以往只要拿雙證件就可以辦很多東西,何嘉祥說現在銀行臨櫃大多要求本人出面辦理金融業務,就算是社工替街友去郵局辦帳戶也有督察會來問當事人:「請問你有委託何嘉祥先生幫你辦嗎?」當然這個查核也可能是雙面刃,例如有些街友想找工作需要手機門號、某些電信業者卻明訂「拒絕戶籍在戶政事務所者」,就要再看看能否透過其他方式讓街友取得工作必備的手機門號。
第三條可行的路,或許是讓街友可以透過檢舉詐騙集團得到獎金、不慎「越線」時也能及時補救:「如果他今天會因為2000元去賣帳戶,可以合法領500,他為什麼不做?檢舉制度對無家者比較好,雖然他不會比犯罪集團更快給你錢啦,所以支援系統很重要。」檢舉制度該怎麼實行又是另一回事,必須先處理街友會害怕警察、怕被詐騙集報復等問題,但這不是不可能的方案。
「我們做街友服務的,是『跟詐騙集團搶人』的行業──如果我們可以把他們拉回來、讓他們有不能失去的東西,他們就不會想入監服刑、不會想賣帳戶。至於會不會出現暴力恐嚇取得帳戶的事,這是法務部的責任。」黃燕茹說。
處罰街友無法遏止詐騙,詐騙集團要洗錢、永遠對人的帳戶有需求,今日把街友都抓去關、減少供給,詐騙集團也只會把手伸向一般人而已,就如黃燕茹所言,街友只是被推上火刑台的第一批「祭品」,下一批要被推上火刑台的就是一般人,例如求職打工碰到詐騙,甚至被奪走帳戶拘禁的普通人。
「如果不能解決街友的貧窮問題、不能解決詐騙集團的存在數量,而是選擇把賣帳戶的人關更久、讓他跟社會脫節,這反而會有害『一般人』的生活。」黃燕茹最後如此提醒,嚴刑峻法處理「交付帳戶罪」的犧牲者不只底層,遲早會燒到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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