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風劇團立志要當個「做好事的幫派」,盼打破社會「平行世界」的隔閡,讓兩端都能有不同的選擇。(謝孟穎攝)
「很多孩子會加入幫派,我覺得不是『身不由己』,是沒能看見不同的『選擇』,他原本生活的世界就視野有限、選擇有限……一開始就不被期待出生,家裡已經有一堆哥哥姐姐、沒有人會去愛他,哭鬧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知道要怎麼教小孩,爸媽不會唱搖籃曲唸繪本,而是哭的時候就被打……」
家庭暴力、辱罵施虐、一哭就被施打毒品、雙親犯罪、貧窮、被全班同學霸凌、各種原因被送去安置機構或矯正學校──這些青少年的狀況,對成立於2015年的「逆風劇團」來說一點都不陌生,然而3位創辦人成瑋盛、陳韋志、邱奕醇也是在這9年慢慢發現,原來這一切對有錢、有資源、有健全家庭的人來說,是一個近乎陌生的「平行世界」。
為什麼生下孩子以後要虐待?什麼是安置機構?為什麼要為了區區5000元、3萬元去做那些?加入幫派不是犯罪嗎?為什麼人會賺不到錢?這是中產階級以上,難以理解的問題──為什麼努力讀書找好工作才算「脫貧」,加入幫派賺錢開名車不能算「脫貧」?這是被幫派拉攏的弱勢青少年,難以理解的問題。
誰都知道加入幫派不好,但台灣的幫派卻也從來沒「缺人」過,總有年輕的孩子願意為錢為朋友鋌而走險,為什麼?
原先身處「平行世界」兩端的人往往難以看見彼此,然而成立近10年的逆風劇團最想努力的,是把原先陌生而隔絕的世界們牽在一起,彼此之間都能有更多不同的「選擇」。
成瑋盛、陳韋志、邱奕醇從前也曾經「混」過,後來在社工陪伴下洗心革面,起心動念想陪伴其他一樣走入幫派、犯錯、碰上困難的孩子,在2015年正式成立「逆風劇團」,立志當個「做好事的幫派」。
這個幫派不犯罪,他們帶孩子去籌備公演、訓練舞台燈光技術、陪孩子找一技之長找工作、一直協助社區清掃,甚至走入長照機構陪伴老人家、走入矯正學校分享自己「過來人」心聲,很多孩子確實因此慢慢改變原有的生活。
問起這幾位過來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真的嗎?成瑋盛無情吐槽「是漿糊吧」,看過無數大人「江湖」狀態的邱奕醇也很直接說:「哪有那麼多『身不由己』?套句以前老大講的,你混不好包一包回家,沒有人會管你啦、大家還會祝福你,哪來那麼多英雄情節?」
但也確實,逆風劇團依然有看到許多「身不由己」,是家庭。
「真的能算『身不由己』的事,是出身,你無法決定你生在怎樣的家庭……」陳韋志說,這些年逆風劇團巡迴全台灣矯正學校、安置機構,確實看見更多難以選擇的家庭──貧困、雙親失能、孩子一出生就被用藥的父母施打毒品、家庭暴力,這些事情不能抗辯孩子走上歪路、傷害其他人的事實,但這些事情確實造成孩子的選擇有限、對未來的想像有限。
例如貧窮,邱奕醇直言,貧窮的問題從來不是在「錢」,是選擇的空間──一樣都是碰到錢的問題,有些人會為了眼前的這筆錢賭一把、甚至把自己逼上死路,有些人覺得人平安就好、事情能解決就好,這些觀念早於原生家庭就開始成形。況且,如果貧窮的問題只是因為「沒錢」,混幫派難道不能算「脫貧」嗎?顯然不是這樣。
真正的貧窮是匱乏、沒有希望。逆風劇團每年都會巡迴全台灣安置機構、矯正學校,聽過太多沒有「家」的故事──有孩子在籌備演戲過程用面具畫劇本,面具漆黑的鼻子是小時候哭鬧、被爸爸咬到濺血的傷痕,有孩子第一次見父母的日子就是被丟掉的日子,有孩子的家人因為用藥而過世、坐牢,也有孩子因為母親懷孕時用藥成了「毒寶寶」,大腦受到不可逆的傷害、專注力只能維持5分鐘,無法跟一般孩子一樣在學校好好讀書。
成瑋盛也說,用面具畫劇本,是因為大部份的孩子無法讀文字──即便是在教育普及、識字率很高的台灣,依然有10多歲的孩子沒辦法讀一個文字劇本,他們要怎麼想像一個好好讀書、認真讀書、努力「脫貧」的劇本?
在如此渴望成功、被社會拒絕的情況下,貧困年輕人能想到的一條「脫貧」捷徑自然是走向黑社會──
「我在自己朋友常聽到『身不由己』、說有家裡要養,我覺得那個『身不由己』是『來不及』──他來不及好好生活、重新唸書、來不及讓自己改善,所以走不出來(幫派),他一離開就只能去做粗工、做工地……即便現在去做一個別的工作,可能也很難接受一個月賺3、4萬的錢……」
「但如果這些『來不及』發生了,他的人生就真的來不及了,我們想在孩子們的『來不及』發生以前,讓他們都還『來得及』……」
更不利的因素是情緒,中產階級往往難以想像,光是情緒穩定、擁有良好溝通能力,就是一種巨大的「資本」──這是許多孩子沒有的,讓他們在與人相處、尋找工作都發生不少困難。
「有些孩子一生遭遇太多責備,會把所有關心、建議、請求都當作『指責』,即便有人把手舉起來是要摸他的頭、稱讚他,他會以為你要打他,直接閃開……我比前常遇到孩子的反抗狀態是,他們會說『你講的都是假的』,他們會把自己保護起來、不想再受到傷害……」
就如1929年美國心理學家Walter Cannon提出的「戰鬥與逃跑」反應,遍體麟傷的孩子常常覺得自己受到威脅、隨時準備好戰鬥(吵架)或逃跑(直接逃離環境)──旁人可能認為他們適應性極低、不負責任、不願努力,但其實,孩子們只是不想再讓自己受到傷害。
例如逆風劇團曾經媒合幾家友善職場,讓想要脫離幫派的少年能有份新工作、新的收入來源,老闆的熱情也讓人相當感動,沒想到上班不久就頻出問題,孩子因細故不滿客人、多次直接跟客人大吵起來,陳韋志說:「當時老闆真的很錯愕……老闆明明就知道孩子狀況、也支持我們做的事,但今天孩子在罵你的客人,怎麼辦?最後他們還是結束合作關係了……」
後來的開幕的「逆風樓」咖啡館就是為了少年而生的「準備性職場」,這裡的重點不只是培養一技之長、或趕快讓弱勢者上工有收入,而是由社工在現場好好陪伴孩子一起準備未來工作需要的相應技能,包括人際溝通、職場適應性等。
當然也會發生一點狀況,邱奕醇記得曾有個少年上班突然發怒(好像只是因為被要求重洗杯子或其他交辦工作)、一拳揮上牆壁以後奪門而出(後來因為揮那一拳把自己揮到骨裂、請假一個月無法上班)。
有哪個老闆聽到敢用呢?但3位創辦人也很清楚,孩子可以走到這邊,真的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我們曾經有一次帶他去爬七星山,他爬到一半就說他走不了、腳痛,我當下發現,他很怕被大家說他走太慢、所以乾脆不走了……但那時所有孩子都一起停下來等他、最後大家一起攻頂,這件事他講了很多年,他一直記得那次所有人都在等他。」
那是那孩子人生中第一次,沒有因為走得太慢被指責、所有人都願意一起陪他休息,最後一起攻頂,這個「第一次」即將改變他的一生。就算少年後來還是發生捶牆壁捶到自己骨裂這種事,誰能說他完全沒有「改變」?
「雖然他可能還有很多狀況、外面的人也會說『他根本沒改變』,但真的,所有的『改變』都不是0分與100分的差別,他會一陣一陣地進步個10分20分、中間也可能有退步、累積到60分以後開始去外界職場工作。那過程要多久?你要陪他一起『練習』。」
怎樣算是讓孩子真的「變好」?這沒有標準答案,而且是一條漫長的道路,陳韋志說:「我有時候會覺得,這世界好像不允許1分到99分的差別、只會看見0分與100分……可是孩子的成長我們都看在眼裡,就算只有進步1分、3分或5分,我們都看得出來。」
例如青少年所謂「穩定就業」的定義是就職超過3個月,但3個月以後呢?陳韋志說,往往是反反覆覆、沒有辦法即刻結案,因為孩子們過去累積的困境很難在短短3個月以內全面解決,第一次就業的3個月往往是半推半磨、連自己有什麼變化都不太清楚,很可能就會在某個瞬間轉身回到黑社會。
這些都是社會大眾不理解的「平行世界」──回憶起某次參訪逆風劇團的大企業老闆與孩子對話,成瑋盛等人只能說,那是一次相當魔幻的空間,但也幸好有這樣的空間,「平行世界」得以有交集。
「混幫派的孩子可能覺得『沒去關過很可惜』、家境好孩子則是可能覺得『沒去出國留學很可惜,那天我發現,他們(大老闆與個案)真的是平行世界啊──老闆不知道什麼是『安置機構』、也不太懂為什麼會有人賺不到錢,他們原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但老闆發現了,原來孩子從小出生在家暴家庭、在機構度過童年、沒有體會過父母的關心、還受到很多限制……』
「我覺得一定要打破『平行世界』、讓大家彼此之間有交集,我們辦戲劇、演出、工作坊,就是想讓原本身在『平行世界』的人可以聚在一起、看見彼此、進行對話,然後帶來改變。」陳韋志說。
但,為什麼「平行世界」之間需要有對話呢?邱奕醇說,那已經不只是為了混幫派的孩子,而是為了整個社會的安全──
「我真的不奢望被我傷害過的人會原諒我、我自己犯過很多錯,但我常想,能不能讓這些事停留在我這一代就好?我們要逆轉這一切……我以前認識的世界,是爸爸當兄弟兒子就混兄弟、不斷被循環複製下去,如果我生命沒有遇到當初的貴人、社工,我可能現在也會繼續複製下去……」
「一路以來都會有人喜歡我們討厭我們,但不管你喜歡還是討厭這些議題,你都會碰到這事──就像,如果你想讓醫療跟警政系統更完善,你不需要去看病人或犯人長什麼樣子嗎?」
他們並不期待每個人都必須「喜歡」這些孩子、也不認為「浪子回頭」的人就該被原諒,但他們期待一個人們都還「來得及」的社會──而「來得及」的前提,或許仍是要先了解一切問題的根源、了解這些不被看見的「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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