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鄭南榕,多數人會以「烈士」稱呼之,但真實的鄭南榕並不只是「烈士」,他曾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翻攝自《100%言論自由:鄭南榕和自由時代》特展,原攝影者潘小俠)
「爸爸,你知道嗎?我看你(遺體)的相片的時候,我覺得你那焦黑的臉似乎在微笑,你似乎對我說『竹梅,爸爸不覺得痛』,所以我覺得,有你這個爸爸真好……可是從那個4月7日開始,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爸爸,我好想你,真希望能再看到你,就算是夢也好……」-鄭南榕之女,鄭竹梅童年時期文字
1989年4月7日,追求「百分之百言論自由」、主張台灣獨立之《自由時代》周刊總編鄭南榕於辦公室點火自焚,點燃台灣的民主之路。談起鄭南榕,多數人會以「烈士」稱呼之,但真實的鄭南榕並不只是「烈士」,他曾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在鄭南榕自焚犧牲以前,他究竟過著怎樣的人生?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於今(2024年)4月6日至7月31日展期的《100%言論自由:鄭南榕和自由時代》特展,就以大量老照片與手稿揭開鄭南榕的真實一生──在那之前,他是懷抱理想的年輕人、是有著最愛的老婆與女兒的幸福男人、也是一肩扛起黨外雜誌所有壓力的好老闆,他的殞落是所有人的傷痛。
據展場資料,鄭南榕出生於1947年的台灣、外省人第二代,當他還在母親肚子裡時,台灣因國民政府長期貪污腐敗引發民怨、爆發「二二八事件」、也被迫使本省與外省籍產生對立,母親因此暫時離開原先居住的宜蘭羅東、搬到台北生下鄭南榕,這段背景也讓鄭南榕往後說到:「我出生在二二八事件那一年,那件事,帶給我終生的困擾……」
因為鄭南榕會知道,他出生那一年,二二八處理委員會諸多台籍菁英遭捕槍殺或失蹤,議員王添灯、林連宗、醫師郭章垣、律師湯德章、畫家陳澄波,還有勇於批評政府的媒體人《民報》林茂生 《台灣新生報》阮朝日、《人民導報》宋斐如等。1947年3月8日國民黨軍隊登陸基隆開始「清鄉」,更是血色浩劫、無數家庭因此破碎。
鄭南榕雖是外省第二代,卻也為台灣人的苦難無比心痛,於是1987年、二二八事件過後40年,鄭南榕以外省二代身份發起台灣第一次的二二八紀念行動、替受難者發聲──雖然因此遭到警察持盾牌包圍,但他的性格就是無法不去管,他是這樣的人。
鄭南榕從小生活在民主作風的家庭裡、養成其性格,他以第一名成績考上宜蘭初中,就讀台北建國中學時期很喜歡在附近牯嶺街逛舊書攤──人不中二枉少年,鄭南榕也曾經有點中二地給自己取了筆名「鄭恆」、把自己的閱讀書單稱為「鄭恆書室」,後來的他雖然考上成功大學工科,發現自己最愛的仍是哲學、重考又轉學到台大哲學系。
對鄭南榕來說,哲學是明辨真偽、因果、是非、沒有曖昧矯飾、不輕易妥協、執著無畏的科學,一如鄭南榕大學畢業時因為拒絕修課「國父思想」而無法拿到畢業證書,就算拿不到畢業證書,他也不願意妥協。
鄭南榕在就讀台大哲學系期間也結識自由主義學者殷海光,殷海光的評價,似乎預言了鄭南榕一生:「他是個理想主義者……」
鄭南榕雖然台大肄業,但憑著極佳英語能力從事許多外貿經商工作,他本來可以一直一直這樣穩穩賺錢下去的──但隨著1970–80年代美麗島事件、林宅血案、江南案等迫害人民的案件發生、許多台灣人開始走上街頭抗爭,鄭南榕也曾於黨外雜誌《深耕》等寫過稿。
另一關鍵或許是1980年,鄭南榕的女兒鄭竹梅出生了──從鄭南榕的日記不難看出他有多愛竹梅、他希望孩子可以在更自由的環境裡成長,而鄭南榕與妻子葉菊蘭、鄭竹梅一家三口的親密程度之高,連《自由時代》前副總編輯胡慧玲都於〈我喜歡這樣想你〉一文寫下:「快樂兩個字簡直就刻在額上,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布你的幸福……我常覺得,你們是彼此的太陽。」
1984年,鄭南榕創辦黨外《自由時代》雜誌,專寫他人不敢寫的內容,包括批評蔣經國政府、軍方弊案、呼籲解嚴、釋放政治犯者,他為此聰明地辦20多張登記許可證,如果某一期被政府禁掉停刊,馬上換一張再發下一期、絕不間斷。《自由時代》的記者具備頂尖調查報導實力,鄭南榕也不吝惜給予優渥薪資待遇。
鄭南榕不只辦雜誌,也不斷投身社會運動第一線,例如1986年要求解嚴的「519綠色行動」,例如前《自由時代》採訪編輯、資深民進黨人士江蓋世曾回憶,同事們一開始不看好綁綠絲帶行動,「頭殼壞去!誰敢在自己家門口綁綠絲帶,讓國民黨來抓?」江蓋世也曾被朋友吐槽:「別傻了。519當天,搞不好,只有鄭南榕跟你兩個瘋子,身上綁著綠絲帶,呆呆站在龍山寺那裡。」
但,鄭南榕就是敢做,原先不被看好的1986年5月19日「519綠色行動」,成了中華民國統治台灣40多年來,最大一場反戒嚴示威行動。
1986年,鄭南榕遭市議員張德銘控告違反《公職人員選舉罷免法》、因此蹲牢8個月,但即便人在牢裡,鄭南榕也沒有放棄持續關心外面社會,他在獄中寫下日記,也一直對自己的雜誌社自豪──
「時報周刊以『立委選戰贏家檔案』通訪所有當選之立委、包括民進黨籍,只有煌雄(黃煌雄)拒絕採訪。他們中時系統,已經開始「造反」……
我們時代周刊的優點
1. 永遠沒有停止:不因選舉停刊、不因老闆入獄停刊、不因舉辦政治活動停刊、也不因警總壓力太大而停刊。
2. 永遠不會向壓迫新聞自由的法律投降。」
為妻子、為女兒、為台灣、為了所有他在乎的人,鄭南榕即便被關過一次也無所畏懼,例如1987年4月18日反國安法說明會,鄭南榕就在金華國小說出將永世流傳的金句:「我是鄭南榕,我主張台灣獨立。」
1988年12月10日,《自由時代》第254期刊出「台灣共和國憲法草案」──即便鄭南榕一定早已知道,自己會因此捲入大禍。1989年1月21日,鄭南榕收到高等法院涉「叛亂罪」傳票,他於27日稱「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他此後在雜誌社自囚71天,直到4月7日遭到警方攻堅(帶隊者包括侯友宜),點火自焚。
其妻葉菊蘭於手稿回憶,前一天她本來還在雜誌社陪鄭南榕,因為隔天公司要開會,她先睡了,留鄭南榕徹夜通宵趕稿。4月7日清晨6點鄭南榕親親她、叫她起床,7點又叫一次,她匆匆從雜誌社趕回家換衣服準備上班,鄭南榕還打電話回家:「你怎麼沒講一聲,就偷偷跑掉了?」
那是鄭南榕的最後一句話。上午9點,葉菊蘭於廣播得知噩耗、10點趕到雜誌社現場,只見一群神色異樣的人、劫後的雜誌社,「然後我衝上辦公室,在一片焦垣殘壁中和南榕的屍體見面……」
從那一天起,葉菊蘭捨棄資深廣告公司主管頭銜、成為一個徹底的政治菜鳥,她也坦言說難以調適,「從別人事事向我請教,變成我事事向人請益」,她也曾怪鄭南榕狠心又自私、居然把老婆小孩丟一邊,但她仍深知:「其實他對自己最狠心,寧願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台灣人對自身命運的覺醒……」
鄭南榕不僅是「烈士」,也是他身邊的人深深愛著的人。自焚發生時,鄭竹梅年僅9歲、很多字都還要寫注音符號(偶爾還會拼錯),但從鄭竹梅年幼的字跡可見,爸爸是他的太陽──
「親愛的爸爸,祝你快樂,你最近好嗎?我愛爸爸。」(附畫圖的、給爸爸的卡片)「我好害怕,你為什麼這麼早就離開我?」(一頁筆記只寫了這行字)
「爸爸,你知道嗎?我看你(遺體)的相片的時候,我覺得你那焦黑的臉似乎在微笑,你似乎對我說『竹梅,爸爸不覺得痛』,所以我覺得,有你這個爸爸真好……可是從那個4月7日開始,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爸爸,我好想你,真希望能再看到你,就算是夢也好……」
「爸爸像太陽一樣,如果太陽不見了,我會哭我會叫,但還是叫不回太陽。」
他的犧牲讓所有人都痛,卻也照亮了台灣,鄭南榕基金會於《100%言論自由:鄭南榕和自由時代》特展導讀寫到,他的死也影響了1992年廢除《刑法》第100條(叛亂罪)、廢除警備總部、讓台灣真正走向「解嚴」。
一如鄭南榕所言:「未來發展是難以預料的,但我們始終堅信,唯有人民力量的全面覺醒,台灣才會有公理正義降臨的一天……」
展覽資訊│100%言論自由:鄭南榕和自由時代
展期:2024年4月6日(六)至 9月22日(日)
展覽時間:週二到週日 10:00–17:00
展覽地點:二二八國家紀念館三樓藝文空間(台北市南海路54號3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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